如果我是一只大雁

作者: 黎荔

如果我是一只大雁，我的生命便是一场对温暖的执迷，对“我们”这个字眼的虔诚皈依。而此刻，我正活在我无数次梦魇的尽头——被遗落在北方的最后一场大雪之前。周遭的世界正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冷却下去。湖面结着薄如蝉翼的冰，像一层脆弱的谎言，底下是漆黑的、吞噬一切的寒冷。

当一场冻雨扫过枝头摇摇欲坠的枯叶，湖边的水面上泛起青白色的冷光。那个霜降的清晨，头雁发出一声清冽的长鸣，那是指向南方的号角。起飞了！伙伴们纷纷起飞时，翅膀拍打着凝滞的空气，发出闷雷一样的声响。我们在高空中比翼而飞，排成天地间最坚韧的阵型，如一首古老而严整的诗。世界在身下变得辽阔而深邃，黄河像一条灰黄色的丝带，在大地上蜿蜒成一道深深的刻痕。掠过无边际的天空，地平线长久在远方退缩，不断地退缩，引逗着我们，不断地追逐，感觉已接近而抬眼还是那么远离。天空还是我们祖先飞过的天空，广大虚无如一句不变的叮咛。我们还是如祖先的翅膀，鼓在风上，继续着一个飞行意志，奔赴更温暖的光明所在。

冷冷的云翳，冷冷地注视着我们。突然前方大风，气流被撕开一道口子，雁阵像一页被撕下的日历，瞬间翻飞四散。我右翅的第三枚飞羽被气浪劈断，折成一把不甘的匕首。我盘旋、呼叫、折返，用尽所有族谱里的应急动作，却无法稳定自己的飞行节奏以跟上队伍。天地间是嘈杂的、震翅的喧响，是伙伴们焦灼而慌乱的呼唤。可我一回头，身后是空的；我一振翅，身子却是沉的。我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那片巨大的、温暖的云——我的族群的云——远了，更远了，越来越往南了，像一串被扯断的珍珠，越拉越长，最后变成天边一条悠长的、绵延的细线。我成了那颗掉在针尖上的珠子。

它们真的走了。那支我本该在其中的队伍，化作了天边一缕颤抖的、若有若无的细线。最后，连那线头，也被风扯走了。它们贴着地平线，融化了，消失了。最后留下的，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的天，和一种彻骨的、失群的冰凉。这恐惧比北风更锐利，直刺入我这孤雁灵魂的深处。

我不知道它们飞到哪里去了。这问题，像一枚冰冷的石子，沉在我心底。如今围绕我的，是另一种真实：干枯的树枝，像一双双绝望伸向天空的手爪；湖面的薄冰，禁不起一颗石子的重量，却足以冻结整个湖的生机。我这孤寂的流落者，除了对着这铁硬的荒原，枯死的芦苇丛，泣诉那无边的酸楚，迸出一声又一声裂帛似的哀音，还能做什么呢？于是，我只能回想。回想成了我唯一的热源。

我想起那些好日子，暖阳像母亲的手，耐心地烘烤着我们毛绒绒的背脊，将一种懒洋洋的幸福注入每一根细羽。阳光灿烂得晃眼，我们在长满茂盛青草的河岸上踱步，满足地、慵懒地咕哝着。那是漫天飞花的春天，世界像个刚刚铺展开的、水汽淋漓的梦，大地的调色盘被打翻了，到处都是耀眼的绯红与绚紫。我们的啼鸣从不孤单，暮色四合里，每一声呼唤都能得到山峦、湖水与伙伴的热切应和。那是一个完整的、喧闹的、生机勃勃的世界，而我，是那世界里一个理所当然的音符。那时节，我们是一个整体，一个欢快的、温暖的、生生不息的“我们”。可现在，“我们”已经瓦解，只剩下一个无处附着的“我”。

我这只本是向阳的鸟儿啊！骨子里向往着光明与洁净的所在，如今却只能偃卧在霜染的芦苇丛里，像一个战败的兵士，偷藏着最后一点可怜的温暖。眼前的一切，与我所向往的背道而驰。这并非我的选择，而是命运一场冷酷的放逐。风更紧了，带着雪的气息。我将那些茸毛似的芦花，细细地铺就成床褥，妄图用它来温暖我这日渐冰封的身体。可寒气是从心里头漫上来的，芦花的暖意，只停在羽梢表面，丝毫透不进去。夜里，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坠落下来了。它来时是那么寂静，却又那么不容分说，仿佛要将这整个不洁的、痛苦的荒原，用最纯粹的白，彻底地掩埋掉。荒原上呼啸的大风，是我虚张声势的仓皇，我左冲右突，却不知该飞往何方。在黎明来临之前，我辗转难眠，终于蹒跚着走到那被寒冷冻结的湖边。我害怕看到我棕色羽毛的倒影。可我终究还是看见了。冰面像一面模糊的、冷酷的镜子，里面映着一只陌生的、憔悴的雁。它的羽毛失了光泽，它的眼神里只有无边荒凉。

晨星在天边闪烁着，那一点微光，恰好落在冰中倒影的眼眸上，仿佛是我生命里最后的一丝光，正在被无情地、一点一点地掐灭。不要问了，群飞的雁，去了哪里？春天的风，又吹到了哪里……这些问题，都已与我无关。我只是一只被留在北方的雁。我的北方，没有春天，只有一场接一场，下在梦里与梦外的大雪。

我静静地站着，感觉自己的骨血，正一点点变得透明，变得轻盈，变得与这冰、这雪，再不分彼此。或许，等到来年春天，当真正的雁群再度北归，掠过这片湖水的上空时，它们会看见冰面上有一尊凝固的、望向南方的雕像。它们不会知道，那是我。那只在最后一个梦里，终于追上了它们的，不再惊慌的，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