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的读你……

我默默的读你，如读一本残旧而珍重的书，书页已泛黄，字迹却犹新。

初读你时，是在一个偶然的黄昏。夕阳西斜，光线从窗棂的缝隙里漏进来，竟将你照得半明半昧。你坐在那里，不言不语，眉目间却自有一段言语。我远远地望你，见你翻动书页的手指，纤白而修长，仿佛不是在翻书，而是在抚弄时光的弦。我想，这人是一本怎样的书呢？大约不是坊间流行的畅销本，亦非艰深晦涩的学术卷帙，而是一册抄本，由你自己一笔一笔写就，世间只得这一部。

后来我便时常读你。读你的笑，原是极淡的，先是眼角微微一动，像是春风吹过湖面最初起的涟漪，而后才徐徐漾到唇边，终于化作一个完整的笑意。这笑意里竟藏着些微的忧愁，倒像古书里的批注，细密地写在你神情的行间。我欲探个究竟，你却已经收敛了，仍旧是那个平静的你。

你的声音是极好的。不高，不低，恰如远处寺钟，余韵悠长。你说话时，字与字之间常有片刻停顿，仿佛特意为听者留下品味的空隙。我常常在你言语的间隙里走神，想着这声音若读诗该是怎样的光景。料必是像秋夜里的虫声，不争不抢，却声声入耳。

有一回，见你侍弄一盆兰草。你俯身下去，指尖轻触叶片，那般情状，竟像是母亲抚摩婴儿的额头。我忽然悟出，你原是这般细腻的人。你对一草一木尚如此，对人又当如何？这念头使我怔忡良久。

雨天读你，别有韵味。雨水顺着玻璃窗蜿蜒而下，模糊了窗外的景，也模糊了窗内的你。你变作一团朦胧的影子，唯有偶尔抬头时，眼神穿过雨幕，清亮如星。我于是明白，你身上自有一种明亮的东西，不为外物所蔽。

夜深时，我曾在记忆中重读你。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在记忆里重新活过来。我发觉你左颊有一个极浅的梨涡，只在真心笑时才显现；你思考时右手食指会无意识地轻叩桌面，如同时钟的秒针；你读到动人文字，会极轻微地点头，似是向那文字致意。这些细节，白日里匆匆掠过，夜深人静时却格外分明。

我读你读得愈多，愈觉得你深不可测。你不是浅显的白话文，而是含蓄的文言；不是一览无余的平川，而是峰回路转的幽谷。每以为已经读懂，却又发现新的篇章。

然而我始终只是默默地读，从不曾开口问你什么。我怕一问，便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我怕一问，就暴露了自己已经反复读你多遍的事实。

直到你要远去的那天，我站在窗前，看你的背影渐行渐远。忽然你回过头来，朝我的方向望了一眼。那一眼，仿佛书中最深刻的句子，我终于读懂其中含义。

原来，你也在读我。

人生如书，你我互相阅读，却都装作不知。而今各自合卷离去，纸页间还留着对方的指温。

世上最浪漫的事，莫过于两个人同时打开彼此这本书，在字里行间寻找自己的倒影，却又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

我默默的读你，直到最后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