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好意)

我们如今,却似乎早已忘却了这门“不远不近”的学问了。我们急于剖开自己,也渴望洞见他人,将那一点初见的星火,急煎煎地扇成燎原之势。才饮过一回茶,便觉得是倾盖如故;才在深夜的长线上有过几次倾谈,便仿佛觅得了灵魂的契合。我们把这电光石火的热络,当作了真爱的唯一凭证,却忘了,世间一切坚固的,都耐得住文火的慢炖。真正值得的关系,哪里会惧怕那一百次共进的晚餐,一万次寻常的瞬间呢?它经得起激烈的争辩,更耐得住平淡流年里,那些相对无言的、却并不尴尬的沉默。
这使我想起我的祖母。她晚年时,总爱坐在院子里那把旧藤椅上,侍弄墙角的几丛晚香玉。她浇水、施肥,却从不见她将它们搬入室内,凑近鼻端去嗅。我问她为何。她眯着昏花的眼,看着那在暮色里氤氲成一片朦胧的白,慢悠悠地说:“这花啊,就是要远远地闻,香气才幽,才长久。你若把它紧紧地攥在手里,那香气一会儿就散了,花也给你揉搓坏了。”那时我不懂,如今再想,这哪里是说花,分明是说人,说情。她那布满皱纹的、安详的脸,便是一座小小的庭院,为所有值得的人虚掩着柴门。风来便风来,带着风的清冽;花开便花开,自有花的芬芳。她不追赶,也不捆绑,于是,那院子里便总有一份恰到好处的、淡淡的圆满。
《甄嬛传》里有一句判词,我记了许多年:“事在人为,聚散离合,都不必拿缘分二字作托词。”是啊,哪里有什么天定的宿命呢?从相遇的那一瞥开始,余下的长路,每一步都是人为的选择。我们因选择而靠近,也因选择而走散。那“缘分”,不过是故事开篇一个轻盈的引子,真正的正文,全凭各自的笔墨去经营。可惜我们总是太心急,急着要一个结果,急着将对方纳入自己生命的版图,却在急促的步履中,踏乱了本该静好的一切。走得近了,要求的便多了;期待的越大,那失望的阴影也就愈发的沉重。人心的疏远,哪里是一瞬间的决裂呢?那是在无数个不经意的苛责、埋怨与无声的失望里,一点点堆积起来的尘埃,终至将最初的光亮,掩埋得不见天日。
于是便想起纳兰容若那催人心肝的句子:“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初见时,一切都停在“将知未知”的悬崖上,有探究的微光,却无索取的负累;有礼貌的欣赏,却无沉重的付出。那是一湾清浅的溪,看得见底下的卵石与水草,我们只在岸边驻足,觉得明澈可爱。一旦涉足其中,急切地向深处走去,便不免要搅起泥沙,湿了衣衫,甚而,会被水底暗藏的碎石,划破脚掌,生出刺骨的痛楚来。太过靠近,我们终归会伤及彼此。
三毛说得通透,她说:“上天不给我的,无论我十指怎样紧扣,仍然漏走;给我的,无论我怎么失手,都会拥有。”这真是一语道尽了玄机。那些需要你耗尽气力、扭曲自己去紧握的,大抵本就不属于你,如流沙,愈是紧攥,愈是流逝得快;而那些真正与你生命有缘的,仿佛山间明月,江上清风,你不去捕捉,它反倒朗朗地照着你,温柔地伴着你。人生至此,已不是与得失的苦苦博弈,而是一场看淡后的随遇而安。是全力以赴之后的从容不迫,是“尽人事,听天命”的坦荡与安然。
如今,我大约是懂了。对待任何人,任何事,淡淡的,就好。该来的,自会穿越人海的风暴,时间的荒涯,静静地来到你的身边,如一只归巢的宿鸟;该走的,纵使你双手紧握,哭喊着挽留,也终究会从你的指缝间消逝,如一滴注定要坠落的露水。不必在关系里太过用力,那用力本身,便是一种扭曲;不必在离别后过分自责,那自责,便是用过去的刀,凌迟现在的心。
聚散如四季轮转,不争朝夕之暖,不避三九之寒。我愿我的心,能有这样一座庭院,为值得的人,虛掩着那道柴门。风来了,便听风吟唱;花开了,便看花自在。不追赶那已远去的花期,不捆绑那本无常的四季。只是守着这半亩心篱,看云来云往,体会那一份淡淡的、刚刚好的长久。

图片:李东辉
更新时间:2025-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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