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雨初霁的落日

作者：黎荔

西安今年这雨下得太反常了，从8月25日开始，雨就没怎么停过。一直下到10月12日，整整39天，刷新了1951年以来的纪录。连续一个多月的阴雨绵绵，下得人都快要发霉了。空气里能拧出水来，心也仿佛长了一层滑腻的青苔。西安城墙砖缝里的墨绿苔藓，原本只是薄薄的一层，如今却恣意蔓延，茸茸地铺展开，竟有了几分原始森林的幽深气象。更有人家盘了数年、油光润泽的文玩核桃，竟在某个潮润的角落里，悄悄探出了半厘米长的嫩白芽尖，叫人啼笑皆非。空气里总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带着霉味的潮湿雨意，惹得北地的汉子们，也几乎要学着江南吴侬软语的腔调，自嘲一句“我本江南阿郎”了。

正是在这被阴翳浸透、几乎快要忘却干燥与光明是何等滋味的时候，天，竟毫无预兆地放了晴。当那一缕金光，刺穿了铅灰色的云层，像一柄迟钝而仁慈的金色犁铧，倔强地犁过天际时，整个城市都发出了一声几乎听不见的、满足的叹息。人们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不约而同地走到能被阳光照见的地方。他们不说话，只是站着，或坐着，仰起脸，闭着眼，让那稀罕的光与热渗透进肌肤里。那神情，不像是在晒太阳，倒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洗礼，让那金色光瀑，淋漓尽致地将自己浇个满身。

我混迹于这无声的庆典中，心里惦念的，却是我那收藏夹里，即将增添的一枚新标本。我是个落日的收藏家。我的收藏夹里没有照片，只有不同版本、不同形制、不同色泽和质地的落日标本，它们储存在我大脑皮层的某个褶皱里，像一抽屉精心排列的蝴蝶标本。那里有无数枚落日：有盛夏日暮时，那枚熟透了的、仿佛要滴下猩红汁液的“溏心蛋”；有秋高气爽时，轮廓清晰、边缘锐利如一枚古金币的“冷金盘”；有沙漠之上，那浑圆、孤独的一轮，在无遮无拦的地平线上，带着一种君临天下的、绝对的庄严，沉入死寂的沙海；还有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都市落日，像一块摔裂的琥珀，每一片裂痕里都映着尘世的灯火。我收集它们下沉的姿态，收集它们渲染云霞的色谱，更收集那一刻投射于我心中的、转瞬即逝的光影。

而眼前的这一枚，无疑是极其特殊的。它是历经漫长囚禁后，获得的短暂自由。它新鲜得像一个初生的婴孩。它的光，不似夏日那般泼辣，也没有秋日那般清寒，而是一种温存的、略带歉意的暖。这一枚落日，事实上并不是非常红，至少说不是鲜艳的浓郁的红。而是一种类似于光最本质的颜色，但用橙色来概括又太浅薄，太无力了。那暌违已久的日光洒下来，起初是怯生生的，仿佛怕惊扰了这已习惯潮湿的世间。但它终究是太阳，那温度便一丝丝、一缕缕，透过微凉的空气，熨贴在人的皮肤上，竟有一种奇异的、恍如隔世的熟悉。仿佛这不是寻常的阳光，而是要引人重回生命最初的、那片温暖混沌的母腹中去。

我寻了一处开阔的地带，预备好迎接这场暌违已久的落幕。起初，它悬在西天那片被雨水洗得异常干净的淡蓝幕布上，像一块巨大的、正在缓缓冷却的温玉，光泽内敛，却蕴藏着无尽的暖意。柔和的光线，斜斜地照过来，将这座刚从漫长梦境中苏醒的古城，涂抹上一层薄薄的、流动的蜜糖。这个落日版本很特别——它的边缘不是锐利的，而是带着毛茸茸的光晕，像是被雨水泡软了。颜色也不是惯常的橙红，而是一种稀释过的蜜色，透过云层的孔隙渗漏下来，把整座城市染上了暖黄的光。街道两边悬铃木叶片上未干的水珠，每一颗都成了一枚微缩的、璀璨的落日。天空上有归鸟掠过，翅尖也点上了金粉，成了这幅画卷里灵动的笔触。

这落日，因了之前数十日的阴翳，显得格外慷慨，也格外珍贵。它不像平常日子里的落日，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匆忙。它仿佛知道自己身负使命，要尽可能地、多留一些光与热给这片渴望的大地。因此，它下沉得极慢，似乎要让世间万物，都细细品味这失而复得的光明。云是这场演出最好的配角。它们不再是先前那沉甸甸、乌压压的阵仗，而是被风梳理成了轻盈的、一缕缕的薄絮。光透过这些云的缝隙，不是直射下来，而是被筛成了无数道巨大的、恍惚的光束，斜斜地投向大地。这景象，不像落日，倒像某个神圣的时刻，天堂的门微微开启，漏出的万丈恩光。当落日最终触到远际那一线朦胧的城际线时，四周仿佛静默了下来。它只剩下小半个弧形的顶，像一枚即将沉入水底的、发光的宝石纽扣。然后，轻轻一跃，便全然隐没了。天际没有立刻暗下去，而是留下一片悠长的、淡淡的玫瑰灰，像一场盛大戏剧落幕之后，空气中久久不散的余韵。

我周遭的人们，也成了这落日的一部分。那对相互搀扶的老人，他们的白发被染成金黄，絮絮的私语融化在光里，背影拖得长长的，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那个踩着滑板车的孩子，追着自己变幻的影子，发出咯咯的笑声，那笑声清亮得，仿佛能把空气撞出叮当的响声。连那只趴在石阶上打盹的野猫，也翻了个身，将柔软的肚皮袒露给夕阳，胡须上都是满足的光。我静静地看着，收藏着，收藏这落日下沉时那近乎庄严的缓慢，收藏它将天际线染成的那一片从橘红到蟹青的、无比熨帖的渐变。感觉整个世界的节奏都慢了下来。那一刻，好像所有的焦虑和烦恼都被这温柔的光芒抚平了，心里只剩下平静和一种淡淡的感动。

落日，时间中镶嵌的宝石。我心中的那个收藏夹，又厚重了一页。这一枚“久雨初霁”版的落日，以其无可替代的温存与新鲜，注定会成为我记忆中珍贵的一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