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为“亳”?“考古三杰”叩问郑州商都身世

编者按

七十载风雨勘探,几代人接续求索。埋藏于郑州地下三千六百年的商代王都,在一代代考古人的手铲下,逐渐揭开神秘面纱,让早期商代的辉煌图景愈发清晰。

2025年是郑州商城发现70周年。为纪念这段不平凡的历程,由郑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主办,联合河南日报社顶端新闻共同推出“我与郑州商城的故事”系列报道。我们将以考古人的第一视角,聆听他们结缘考古的初心,分享发掘中的难忘瞬间,解读关键发现如何改写历史认知,并感受他们与这片厚重遗迹之间的深厚情感。

这是一次与文明的对话,也是一次对初心的回望。让我们跟随亲历者的讲述,一同触摸这段跨越3600年的城市记忆。

顶端新闻记者 张弋

深秋的夕阳,将金色洒向郑州商城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公园深处,三座青铜塑像静静伫立,它们便是韩维周、安金槐和邹衡。

20世纪50年代发现了“二里岗”遗址,此后学界以该遗址命名了“二里岗文化”。并由此揭开了这个文化的最高结晶——庞大的“郑州商城”都邑,而这座大都支撑起了一个改写中国文明史的大时代——“二里岗时代”。

他们的目光,似乎始终凝视着这片土地下沉睡三千六百年的商代王都,见证着从最初发现到最终确认的每一个历史性时刻。游人在铜像前驻足,孩子们在城墙边奔跑,而这段跨越三千六百年的商都故事,正从这里缓缓展开。

手铲初叩 惊现商城

在1959年出版的考古发掘报告《郑州二里冈》的序言中记载:“1950年秋,郑州市一位小学教员首先发现了二里岗一带的商代文化遗存,并采集一部分陶片和石器。”

这位“小学教员”,便是韩维周。这一身份,难免会让人误解是一位小学教师、业余考古爱好者凭着兴趣爱好偶然发现了二里岗遗址。

实际上,早在20世纪20年代,韩维周从河南国学专修馆毕业后,就进入了河南古迹研究会工作,开始从事考古发掘研究,足迹遍布殷墟和豫东地区。

新中国成立后,韩维周在郑州南学街小学担任教师,但课余时间仍醉心于考古。

1950年秋,韩维周在郑州城南二里岗一带建筑工地发现了类似于“殷代”的绳纹陶片和磨光石器,凭借专业的考古素养,他立即意识到这些遗存的重要性,并向河南省文物管理委员会报告,这一发现直接促成日后二里岗遗址的大规模发掘。

随后,韩维周调入河南省文物保管委员会工作,隶属于河南省文化局文物工作队(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前身),参与郑州地区的考古工作。

1955年,韩维周参加了由安金槐、裴明相等主持的郑州商城的发掘工作,发掘包括城垣、宫殿区、平民居住区、墓葬区、冶铸铜、制骨、制陶作坊区等。

后来,韩维周在清理郑州洛达庙遗址过程中,由于墙体倒塌被压在坑底,经过抢救脱离生命危险,但是自胸部以下受了重伤,从此落下残疾。在家养伤期间,他被划为右派分子,遣返回老家巩义接受劳动改造。参加修建坞罗水库期间,在繁重的劳动之余,仍坚持收集文物标本。

1961年1月,韩维周在贫病交加中去世,两个月后,郑州商城遗址被确定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1958年,与韩维周一起工作的裴明相在编撰《郑州二里岗》考古报告时,坚持尊重事实的原则,写上韩维周的名字,但又恐其政治身份而有妨碍,就委曲求全地冠之以“小学教师”,其功劳才得以记录下来。

夯土为证 城廓始现

说起郑州商城和河南考古,最绕不开的一个人就是被誉为“新中国河南考古第一人”的安金槐,对郑州商城的发现与研究是安金槐最为突出的学术贡献。

1953年,郑州市文物工作组成立,安金槐以组长身份负责商代遗址的发掘工作。商代铸铜与制陶遗址的发现,令安金槐意识到郑州商代遗址可能具有特殊价值,并开始怀疑郑州或为商代城址之一。

为验证这一设想,他广泛查阅文献,推断郑州可能是商王仲丁所建的“隞都”,并将这一观点写入了《郑州二里岗》考古报告的结语部分。

1961年,安金槐发表《试论郑州商代城址——隞都》一文,迅速引发考古学界的热烈讨论。尽管部分学者赞同其观点,北京大学《商周考古》讲义亦收录了郑州商城相关资料,但也有不少人持保留态度。

1972年秋,安金槐组织文物队对郑州商城城墙展开全面复查与钻探,开挖三条探沟进行系统发掘,旨在寻找商代宫殿基址。最终,宫殿基址在城内被发现,这一突破令安金槐倍感振奋。

△1998 年安金槐(左一)在郑州商城考古工地指导工作

探沟中的地层堆积显示,夯土城墙的建造年代不晚于商代前期的二里岗下层,亦不早于被其叠压的龙山文化与二里头文化层,从而确证城墙属于商代前期。这一结论进一步支持了郑州商城为商代前期都城的观点。

历经多年艰苦工作,这座周长近7公里,部分城墙残高约5米,普遍高度1至2米的商代城址终被完整揭露。安金槐由此揭开了郑州商城的神秘面纱,被视为商代城市考古研究的重要开创者。

安金槐的另一大学术贡献,是提出“商代瓷器”的概念。

△南顺城街出土青铜器

在发掘郑州商城过程中,他注意到一类质地坚硬、部分表面施釉的陶器,与普通陶器差异显著。尽管这一观点在20世纪60年代提出时遭到不少反对,尤其受到传统瓷器研究学者的质疑,他仍坚持认为这类硬质陶器应属早期瓷器。

△商代原始瓷尊 1954年河南省文物工作队在郑州人民公园发掘出土 现藏河南博物院

他从原料成分、胎体致密度、烧成温度及施釉工艺等方面展开分析,证明其性质更接近瓷器而非陶器。在他的不懈推动下,这类器物如今已被学术界普遍认定为早期瓷器,从而拓展了中国陶瓷史的认知框架。

郑亳新说 正本清源

在确定了郑州商城是商代早期都城后,人们不禁有所疑问:“郑州商城究竟为何人所建?在3600年前,它的名字叫什么?”。

邹衡,这位被誉为“商周考古第一人”的学者,用毕生心血解开了郑州商城的身世之谜。中国国家博物馆研究员李维明在《邹衡先生与“郑亳说”创建历程》一文中进行了详细介绍。

文中介绍说,1952年,邹衡以北京大学副博士研究生的身份参与了郑州、洛阳的考古实习,接触了与学界探讨夏商时期遗存有关的豫西地区仰韶文化、龙山文化、殷商文化遗存。在学位论文《试论郑州新发现的殷商文化遗址》中,他确认郑州殷商文化早、中期早于小屯殷商文化,晚于郑州的龙山文化。

邹衡根据郑州商城发现的炼铜作坊、骨工场、陶窑址、铜器、象牙、人殉的墓葬推断,郑州在当时确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城市。受材料限制和他人观点影响,将郑州的商代文化遗址与汉至清代文献记载隞(嚣、敖)联系。

虽然未能与亳都联系,但能够认识到“郑州的殷商文化延续的时间甚至比安阳小屯的殷商文化还要长,面积还要大”,这为他以后明确郑州早商文化、提出汤都亳的认识奠定了基础。

△1953年4月中旬郑州二里岗出土商代牛肋骨刻辞(采自李维明《画记——一个考古学者的写生历程》,文物出版社,2016年)

随着郑州考古工作者陆续公布了郑州出土东周时期“亳”字陶文、显示“乇”字的商代牛肋骨刻辞和其他相关遗存,邹衡逐渐改变了二里头类型文化为先商文化,二里头上层为西亳的认识,逐渐形成二里头文化为夏文化、郑州商城为汤都亳的体系性认识。在1977年召开的“河南登封告成遗址发掘现场会”上,他推出经过20余年研究思考的“二里头文化早、晚期都是夏文化”、“郑州商城就是成汤的亳都”的观点。

△1953年4月中旬郑州二里岗出土商代牛肋骨刻辞(采自李维明《画记——一个考古学者的写生历程》,文物出版社,2016年)

1978年,邹衡正式向学界公布20余年的研究成果,发表《郑州商城即汤都亳说(摘要)》一文。文中列举4点论据:一是文献所见郑地之亳;二是郑州商城出土陶文证明东周时期郑州商城名亳;三是汤都亳的邻国及其地望与郑州商城相合;四是商文化遗址发现的情况与汤都郑亳相合。

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郑州商城面积达13平方公里的外郭城的确认,大规模铸铜作坊的发现,成组的青铜礼器,骨刻文字逐渐被发现,奠定了郑州商城作为商代早期首都地位。

△向阳坑出土青铜器

邹衡关于郑州二里岗的研究发现,将中国文明提早了几百年,这是破天荒的发现,在国内外引起强烈反响。他提出的“汤都郑亳”说得到了绝大多说学者的认同,并最终促成郑州“八大古都”的确立。

从韩维周的敏锐发现,到安金槐的实证发掘,再到邹衡的理论突破,郑州商城的考古研究见证了中国考古学的成长。

当孩子们在公园里奔跑,当游客凝视着杜岭方鼎的雄浑,当新的考古发现不断丰富着商都内涵,这段跨越三千六百年的商都故事,正因为一代代考古人的接续奋斗被持续续写,历久弥新。

来源:顶端文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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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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