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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这款氤氲千年的酉时三滴销魂水,从其发明诞生之日起,就在褒贬激荡的争议中流走。
《说文解字》言:“古者仪狄作酒醪,禹尝之而美,遂疏仪狄。”说的是史上第一位美女酿酒师仪狄,因酿得一款绝佳琼浆玉液反被明君大禹所疏远。此说飘在历史风影里虚实难辨,但无可否认这一心念或许是历史上最早的“禁酒令”思想萌芽。明智的禹王担心后世会因酒误身、迷途、亡国。
但另一位传说中的酿酒工程师杜康就幸运得多。“吃人家嘴短”的曹操力推他的手艺,借着酒劲为他代言。一曲《短歌行》中“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名句,使其名垂千古。陕西白水县至今还保留着杜康庙,每逢酿酒时节,仍有酒业匠人前往祭拜。
相对于上述二人酿酒相对实证的记述,现代考古发现,其实早在五千年前的仰韶文化时期,就已有陶制酒器存在,可见酿酒技艺远比他们的传说更为古老。
到了奔逸的、艺术自觉性超燃的魏晋南北朝时期,酒从祭祀用品逐渐转变为文人雅士的灵感催化剂。最著名的当属竹林七贤和王羲之的“兰亭雅集”。前一伙号称七怪,后一个团队达四十二人之多。七怪们在刘伶怂恿下,天天除了喝酒就是手伸到衣服里搓灰,盲摸扪扑逮虱子,再就是 对“啸”山林,气冲竹海,借坦荡胸襟青史留名。王逸少对酒的态度则是浅尝辄止,意在借酒曲通“道”、修仙、守神。永和九年三月初三,他携四十余位名士在会稽山阴的兰亭举行修禊仪式,沿溪而坐,羽觞随波漂流,停在谁面前谁就饮酒赋诗。史载,这次聚会诞生了三十七首诗作和王羲之的“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酒的浇灌下靠文字打败了时间。
在唐朝,诗人李白将酒文化推向了一个新高度。他的小迷弟杜甫在《饮中八仙歌》里记录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狂态,栩栩如生呈现了“谪仙”素太白狷介。就凭他在都城长安醉写《清平调》炫酷的高光时刻,杨贵妃亲自为其磨墨,玄宗皇帝移驾屈身为他调制醒酒汤。一生与酒为伴的李白,直到离世的最后那一刻,都在借酒气加持倚着船舷打捞长江里的流月。奈何月光与大江勾连,将这位千古奇才和他的千秋大梦醉沉江底,一任后人把酒酹长风。
酒一路流淌到宋代,才出现了“蒸馏法”酿酒技术的重大突破。北宋的田锡《曲本草》记载了用葡萄蒸馏烧酒的方法步骤,这估计是我国高废白酒的雏形。到了元代,忽思慧《饮膳正要》明确记载了蒸馏制酒的相应器具,依此法酿出来的酒当时称为“阿剌吉酒”。及至明代,北京城里有条“烧酒胡同”,是宫廷御酒作坊所在地。兴建这条胡同,是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后,发现北方寒冷,遂命人改进南方黄酒酿造工艺,以创制出高度数的烧锅酒来满足民生需要,沿袭至今,也就成了现代二锅头的前身。对这种烈酒的记录,清代《燕京杂记》载:“京师酒品最重烧刀,其性烈,饮少辄醉。”。
回望饮酒历史,没有文化意趣介入生发的酒场是智慧的荒漠。一直以来,古代酒宴上的行酒令堪称智力竞技场。唐代有“手势令”,类似现代的划拳;宋代流行“诗令”,要求即席作诗;明清时期发展出复杂的“筹令”,使用专门制作的酒筹,上面写有各种饮酒奖惩的各种规则。
《红楼梦》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中,详细描写了鸳鸯当令官行酒令的场景。从“骨牌副儿”到“诗词歌赋”,酒令既考才学又调节气氛,是一项才情短兵相接的狠活。相比之下,唐玄宗与杨贵妃钟爱的“射覆”就轻松有趣的多了。这款游戏在瓯盂下藏物让人猜,猜不中者罚酒,猜中者则获所藏之物后亦饮。不知这是否体现了帝王与民同乐的心理设计。
一生游戏人间的达人苏东坡,当然不会在饮酒环节落下文化短板。他不仅是日日佳酿作伴的美食家,还是一位亲临车间酿酒的高级工程师。被贬黄州时,他尝试用蜂蜜酿酒,写下《蜜酒歌》。在惠州又创“桂酒”,为此专作《桂酒颂》。可酿酒毕竟是个技术活,不像作诗填词那般性情,在《避暑录话》记载了许多唱他的蜜酒“饮者辄暴下”实况,大概相当于现代说的“喝完就拉肚子”。试想,坡翁招来一帮小迷弟,端上一款亲手酿制但自己又不喝的浑酒,频频派他们豪饮,之后再看他们一个个此起彼伏地拎着裤子跑厕所拉稀,末了,还呵呵地招呼他们明天抽空再来。其中来讨教书法的米芾一路小跑冲出柴门,夹着火辣辣的菊花说:“切,我信你个鬼”。
酒香一经飘进市井巷陌,就有了千般滋味的人间烟火。《清明上河图》里,北宋汴梁的“正店”就多达七十二家,画中尤为突出地描绘了“孙羊正店”的热闹场景。至南宋,作“汴京”回光返照的临安城里的大酒楼和苍蝇馆子,更是挨肩林立。《武林旧事》记载“大楼各分小阁十余,酒器悉用银。小肆扯幡即设,饮者粗具自宜”。
时髦的“酒吧女郎”的出现和流行,大致要追溯到明代。当时将之称为“酒纠”。她们负责陪酒、行令、调节气氛。冯梦龙《警世通言》中描写了赵春儿作为“酒纠”的机智表现,从文学角度记录了封建社会里,一位女性行走在纠缠不清的酒场上和男权背景下的艰辛苦楚。清代胡同茶馆里往往兼营酒水,并发展出“大酒缸”特色,即当街摆放半埋地下的酒缸,上盖朱红木盖,客人围着酒缸小酌,别具风情。现在看来,这种方式不仅野蛮粗放,更不健康卫生,易滋生时疫。
在民间,有一款酒对文学意境创造贡献最大,它就是绍兴的“女儿红”。其命名由来最为浪漫,就是在生了女儿时将黄酒和心愿一并埋下,待女儿出嫁时取出宴客贺喜。若女儿夭折,则称此酒为"花凋",以志追念。后,为避讳不吉,演变为“花雕”。人间的悲欢离合,也就是靠这一坛黄酒的缝缝补补,在醒与醉之间,或黄粱一梦,或眨眼千年。
只因与泥土大地朝夕相伴,所以在古人眼里,饮酒是要讲究“因时因地而异”。春季饮温酒以发散,如桃花酒;夏季饮冰镇酒以消暑,如莲白露;秋季饮果酒以润燥,如菊花酒;冬季饮热酒以暖身,如屠苏酒。至于到节气深处的某个点位,则讲究的更为细致。诸如立春当天饮椒柏酒,端午时刻饮雄黄酒,重阳佳节饮茱萸酒,这些习俗都蕴含着中医养生智慧。尤其除夕的“屠苏酒”,要按照“从小至大”的顺序饮用,认为能“辟邪气”。王安石“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的诗句,正是这一风俗的写照。
写意的华夏文明,其核心密码是道法自然“无中生有”的一路衍生、消长、平衡……在酒,它九九归一的文化终极指向必定是人生哲学。陶渊明“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道出了酒的形而上意义。欧阳修“醉翁之意不在酒”更是点明酒作为精神载体的本质。在古代文人眼中,既追求"三杯通大道"的洒脱,又疏离“酒性伤身”的短板。这种辩证思维体现在《菜根谭》的智慧中是“饮酒莫教成酩酊,看花慎勿至离披。”有解读者言其意与苏轼《浊醪有妙理赋》所言:“酒勿嫌浊,人当取醇。”极近,有异曲同工之和,余以为不尽然。东坡先生借酒更想表达的是“大丈夫能屈能伸,要拿得起放得下,做人要洁身自好。”立意甚高。其实,无论是陶渊明的玄淡,还是《菜根谭》里的俗智,亦或是苏东坡笃守的慎独,一旦醉里挑灯自见,都是一己肉身在酒的浸泡中追求本我、自我、超我与社会和自然在精神世界里的妥协和解而已。
酒,从千万年前甲骨文的“酉瓮子”里滴滴拉拉洇到现在,直至如今动不动就“嗨”的干杯碎片文化,它始终流淌在国人的血脉之中。它既是文人心灵皈依一路朝圣的神水,更是诗人打马追梦的脱缰灵兽;它既是市井承烟火之欢的粘合剂,也是百姓淡然常乐宽心的按摩汤。杯盏之间,抚慰人生,映照流年。
更新时间:2025-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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