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与茶香：湖南科举史中的茶文化

一筐筐来自邻县的桂花倾倒在长沙街头，金黄的香气弥漫在1724年的秋日里。

三年一度的湖南乡试即将开考，士子们沿着精心设计的“祈福路线”前行：从湘春门入城，经北正街高升门（取步步高升意），过紫东巷（紫气东来），跨文星石桥（文星高照），终抵又一村（柳暗花明）的贡院门前。

他们怀中的茶包散发着安化黑茶的陈香——这既是提神秘方，亦是湖湘子弟的精神图腾。

科举考场与茶园山野，在此刻交织成湖湘文化的双螺旋。

贡院春秋：考场与茶亭的时空叠印

雍正二年（1724年），一块石碑立于长沙巡道街的青砖墙上：“贡院巡道街宽一丈一尺”。这标志着湖南贡院的诞生，结束了湖南士子冒险横渡洞庭湖赴武昌应试的历史。这座“棘闱”（因围墙上铺满防舞弊的荆棘得名）成为三湘学子的命运转折点。

就在贡院建立的同时，湖南茶产业迎来了历史性转折。安化县在北宋熙宁五年（1072年）就因茶置县，而此刻资江两岸的茶市正迎来鼎盛。黄沙坪、东坪等茶市商帮云集，“茶市斯为盛，人烟两岸稠”的盛景，与贡院内的奋笔疾书形成奇妙呼应。

贡院遗迹至今仍在长沙街头低语：岳麓山东门石狮原是贡院守护者，280余年来静观科举兴废；而百里之外的金井镇，一口唐代古井仍涌清泉——传说用此水泡茶，茶汤金黄，故得名“金井”。

这条无形的轴线，连接着考场与茶山的精神空间。

茶润青衿：科场内外的精神甘露

清代湖南乡试持续九天三场，士子在仅容一人的号舍中笔耕不辍。为保持清醒，茶成为不可或缺的“考场伴侣”。长沙老字号茶铺将特制“文思茶”装入青瓷小罐，供考生提神醒脑。

茶在士人生活中早已超越饮品范畴。唐代陆羽在《茶经》中开宗明义：“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这种精神与儒家修身理念深度契合，在湖湘大地上孕育出独特的茶礼文化。

湖南士子对茶的推崇，可从两条茶马古道窥见：一是始于金井山区的古道，经滇藏通印度，将长沙绿茶远播异域；

另一条则是无形的“文化茶道”——曾国藩在双峰永丰品茗后，将农家白芽茶命名为“永丰细茶”，并题诗赞曰：“银毫地绿茶膏嫩，玉斗丝红墨沈宽”。茶香就这样浸润着湖湘文脉。

茶类舆图：湖南名茶与文人地理

若将湖南水系比作茶文化的血管，湘、资、沅、澧四水便是输送茶韵的生命线：

- 湘江流域：衡阳的南岳云雾茶始于西汉，佛教禅意与茶香交融；永州百叠岭银毫含富硒元素，清人谓之“饮之三日，诗思泉涌”；中国唯一以茶命名的县——茶陵，更彰显地域与茶的深刻联结。

- 资江流域：新化奉家山的渠江薄片作为黑茶始祖，五代时已是贡品；安化千两茶在精制中培育“金花菌”，成为微生物发酵的奇迹。

- 澧水源头：澧县城头山遗址出土的陶茶具将湖湘茶史推至几千年前，证实“中华茶文化起源澧县”的论断。

这些名茶不仅是地理标志，更是湖湘文人的灵感催化剂。北宋诗人魏野在岳麓山访僧品茗时写下：“辛勤旋觅新钻火，为我亲烹岳麓茶”；近代金石画家李立为金井茶题词“金井名茶，赏色闻香”——茶香就这样化作文思，流淌于湖湘翰墨之间。

茶运国运：近代转型中的双重变奏

1905年科举废除，湖南贡院结束181年的使命。而此刻，安化黑茶正经历前所未有的外销高潮。清代道光年间，安化年产茶叶近9000吨，茶商在资江岸边建起庞大的茶叶仓库。这些仓库至今矗立在中茶安化第一茶厂，木梁上镌刻着晋商、湘商共创的贸易传奇。

茶产业与人才选拔的变革在此刻交汇。科举虽废，但考试选拔人才的功能以新形式延续；传统制茶技艺则在现代化浪潮中坚守本色。

2022年，安化千两茶制作技艺入选人类非遗代表作名录，而金井绿茶手工技艺被列为长沙市非遗，传承人周长树仍用唐代古法炒茶：“杀青时手在锅里回旋，温度全凭经验感知”。

当今天的学子走过岳麓山东门那对从贡院迁来的石狮，当茶农在安化茶园采摘沾染晨露的新芽，两种文化基因仍在湖湘大地共振。

贡院旧址上建起的学校，学子们捧着金井绿茶苦读；高考前家长递上的安化黑茶，延续着清代士子啜茗提神的传统。茶香与墨香交织的湖湘智慧，早化作一句古老箴言：茶苦如求学之路，回甘似金榜题名。

“棘闱荆棘已无踪，唯有茶烟透碧空”——贡院的荆棘墙早已湮灭，但湖南人用茶道精神构筑的文化藩篱，守护着千年不绝的茗香与文脉。

作者：王丹

责任编辑：邓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