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天涯

这月亮，是特地为我圆的么？圆得那样满，那样亮，像是佛前那盏永不熄灭的长明灯，灯油熬得滋滋作响，灯焰却冷得叫人打颤。它静静地悬着，不言不语，将清辉一视同仁地洒下来，洒在朱红的宫墙上，也洒在宫墙外那望不见尽头的尘路上。我站在这片光里，仿佛站在世界的中央，又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这光，是海子，而我，是溺在里头的一粒尘埃。

我常常想，若我不是我，只是一阵风，那该多好。我可以翻过这重重殿宇，越过那叠叠雪山，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我可以拂过青海湖的涟漪，撩起草原上最野的那朵格桑花，也可以钻进一座亮着温暖灯火的寻常帐篷，偷听一句梦里都听不到的软语。风是自由的，它没有名字，没有来历，也没有必须去背负的重担。可我呢？我的脚，被这庄严的菩提根须缠住了；我的魂，被那繁复的经文绳索捆住了。我走不出这一方被丈量好的天地，像一只被供养在金盏里的蜜蜂，渴望着天涯的野花，却只能绕着这虚假的甜蜜，徒劳地打转。

忽然便记起，不知是哪一世的光景了。仿佛也是个有月亮的夜晚，却没有这般清冷。那月亮是温润的，像一块被掌心捂暖了的羊脂玉。我们围着篝火，火光跳在每一个人的笑脸上。她递给我一碗青稞酒，指尖在不经意间，触到了我的手腕。只是那么一霎，却比碗中的酒更烈，一下子烧到了心里去。我们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随着众人的歌声跳舞，影子在草地上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我的，哪是她的。那夜的歌，那火，那指尖微不可察的温度，便是我的天涯了。可那天涯，短得如同一句来不及念完的偈子，天一亮，就散了。

佛说，一切有如法，如梦幻泡影。那么，我这刻骨的念想，究竟是梦，还是醒？我这具被万人敬仰的皮囊，是真，还是幻？我日日诵经，经文明明如刀，要斩断一切情丝妄念。可为何这月光，总能将那斩不断的影子，从心底最深的角落，一丝一丝地，勾出来，拉得长长的，陪着我，在这空无一人的露台上，站到夜凉如水。

远处，有未眠的牧人吹响了鹰笛，声音呜咽，顺着风，断断续续地飘来。这笛声，是今夜唯一活着的東西。它不像梵呗那般圆满庄严，它有着粗糙的棱角，有着说不清的愁绪，像一个人在低低地哭，又像在长长地叹息。它一起，这圆满的、光明的月夜，便被划开了一道口子，从那口子里，我嗅到了山野间泥土的腥气，嗅到了远方湖水的潮气。

我抬起头，重新望向那轮明月。它依旧无言，冷静地照着我的孤独。我忽然明白了，我走不到的天涯，它正一步步地走着；我渡不过的苦海，它正一片片地渡着。它便是我的目足，我的舟楫。这凄美，原不是月给的，是我自个儿的心生的。只是，若无这月，我的心事，又该向何处安放呢？

笛声不知何时歇了。天地间，又只剩下我，和这轮沉默的、照彻天涯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