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子墨
人过了五十,像日影悄悄过了中天。那光还在,却不再带着逼人的锋芒;那热还在,却学会了先温暖自己,再顾及旁物。
晨起推窗,第一眼不再去数远处楼群又新起了几座,而是下意识抬头,看东边天色是否澄净——倘若云厚,便像替自己松一口气:今日不必把心事晾晒得那么彻底。
五十岁之前,日子是铺开的宣纸,可以泼墨,可以重写;五十岁之后,日子成了折扇,一截一截收拢,扇骨历历可数。
年轻时,以为“来日方长”是一句温柔的承诺;如今才知道,它原是一句善意的谎言。
余光中四十九岁写《五十感言》:“五十之年,动则三思,言必三复,仿佛一只蜗牛,爬一步,摸一摸触角,又缩回壳里。”
读到此句,我方明白,所谓谨慎,不过是时间教我们把每一步都当作最后一步来走。
我开始在饭桌上主动谈起身后事,像谈一场即将出发的老友聚会:骨灰撒在故乡的河,还是埋在父亲手植的梨树下?孩子们笑,说爸还早呢。我也笑,不再争辩。
张爱玲在《半生缘》里借顾曼桢之口说:“中年以后的男人,时常会觉得孤独,因为他一睁开眼睛,周围都是要依靠他的人。”
我把这句抄在台历的空白处,像给自己留一张迟到的请假条:倘若哪天觉得山太重,便允许自己先坐下来,喝口水,再接着扛。
书柜顶层,三十年前买的《战争与和平》依旧停在第一卷十七页。当年觉得有的是时间读完,如今却甘愿承认:有些巨著注定只能擦肩。
梁实秋中年时慨叹:“四十开始生活,不算晚;五十开始写作,也不算晚;问题在于‘开始’之后,还有多少‘之后’。”
我把书取下,轻轻放回最底层,腾出位置给每晚八点档的电视遥控器——那里的悲欢离合只需四十五分钟便落幕,像替人生按了快进键,省得自己再耗一生去亲历。
夜来无眠,听见客厅里老式挂钟“咔哒”一声,像替岁月又扣上一枚小小的印章。
我起身摸黑倒一杯温水,水温恰好,不烫口,也不寒凉。
林语堂说:“生活的意义在于寻找美,而美往往躲藏在最平凡不过的事物里。”
一杯温水,一盏小灯,便足以安顿此刻的忐忑。
喝下去,忽然明白:所谓“知天命”,不过是懂得把沸腾的理想熬成温吞的汤,慢慢啜饮,暖胃即可,不再奢求它能点燃整片夜空。
五十岁后的散步,不再是为了抵达,而是沿途与每一株野草和解。看见石缝里蒲公英顶着残绒,我会蹲下来,替它挡一挡风。
木心五十岁仍独身在纽约,写道:“人从悲哀中落落大方走出来,就是艺术家。”风还是会带走它,但那一秒的迟疑,便算是我对逝去之物最体面的送行。
五十岁之后,应该知道来日并不方长,正因如此,每一次落座饭桌,我都愿意再盛半碗汤;每一次雨停,都愿意再多晾一竿衣物;每一次爱人唠叨,都愿意再拖延三分钟回嘴。
正如杨绛在《我们仨》里写:“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该走了。”我把“惜”字拆开——左边是心,右边是昔——原来惜别,不过是把过往的一分一秒,重新在心里温一遍,再轻轻放下。
午后,阳光斜过屋檐,一寸一寸爬上我的膝盖。我不再急着挪开,任它把皮肤晒成旧信纸的颜色。
记得弘一法师圆寂前写下“悲欣交集”四字,墨犹未干,人已远行。
倘若有人路过,会看见一个中年人,在光里打瞌睡,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不必喊醒他,他正梦见自己回到十岁,站在田埂上,举着一束刚摘的油菜花,对着无垠的天空大声喊:“你看,我还有很多很多明天!”
然而,缥缈的声音飘上去,却被午后的风温柔地接住,又轻轻放下,然后,一切悄无声息,就如没有发生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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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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