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爆文：十月末日，落叶与风的告别书

飘零何必怨西风，化入春泥便是踪。
莫道此身终作土，来年新绿旧时容。

十月底的深秋，一片蜷在枝头的叶，簌簌地动了动，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那无形的过客：“究竟，何为归宿？” 风过处，没有回答，只卷起一阵透骨的凉。然而，那首无人听见的小诗，却仿佛早已写就于天地之间。

叶子说：“我倦了。”声音是那种脆脆的，干干的，仿佛再经不起一丝揉搓。它挂在最高的枝梢上，下面是空荡荡的、清冽的空气。它已看尽了春的萌动，夏的蓊郁，如今连秋的斑斓也快要谢幕了；它的边缘卷着焦糊的褐色，叶脉却还固执地透着一缕残存的金黄，像一句未完的诗，挣扎在将尽的稿纸上。

风来了，并不凛冽，只是幽幽地，带着远山木叶腐烂的、甜津津的气息。它绕着那树枝，并不急着作答，只是用那无形的、凉沁沁的手指，一遍遍抚过叶子的轮廓。于是，那脆薄的叶身，便发出一阵极细微的、簌簌的声响，这声响，便是它的语言了。

“你倦了么？”风的声音是飘忽的，像从时间的缝隙里渗出来，“可你的倦，是这样好看。你看那日光，给你穿上了怎样一件金红的袍子。”

叶子在风的抚弄里轻轻打了个旋，它感到一种身不由己的、温柔的摇荡。“好看？这不过是告别时的妆奁罢了。我怀念夏日里那一身沉甸甸的绿，那时我是饱满的，有力的，生命像要滴出水来。而今，我只剩了这一把轻飘飘的骨头。”

“绿的饱满，是一种生命，”风悠悠地，像在吟哦，“金的凋残，是另一种。你当知道，我最爱在这十月末的时日里游荡。我看你从一抹鹅黄，到一片浓荫，再到现在这如火如荼的模样。你的每一刻，我都经过。春日你新生的颤抖，夏夜你甜蜜的鼾声，如今你坦然的、准备离去的安详，在我看来，都是好的。静好，并非停滞不动，而是这般从容地，走向归宿。”

“归宿……”叶子咀嚼着这个词，它感到那维系着它与枝干的最后一丝纤维，正在变得透明，变得柔韧而脆弱。“我的归宿，便是那冰冷的泥土么？化作一团模糊的、无名的黑暗。”

“你怕那泥土么？”风的声音里带着笑意，那笑意是苍茫的，辽阔的。“那泥土，才是真正的眠床。你将在那里做一个长长的、漆黑的梦。梦里没有光，没有颜色，也没有我这般的絮语。但你的梦，会滋养着树的根，待到明年春风再度我的时候，你便会在另一片崭新的、嫩绿的叶尖上，醒来。”

这番对话，洒在这十月的最后一天里，洒在这无边的静寂里。空气是透明的蜜，流淌着一种将凝未凝的粘稠的时光。远处的云，是那种懒洋洋的、撕薄了的棉絮，一动不动地贴在淡蓝的天上。世界仿佛屏住了呼吸，在聆听，在等待。

叶子沉默了。它望着身下。曾几何时，它的下方是层层叠叠的、喧哗的同胞，如今，枝干显得那样疏朗，那样骨感。几片它的同伴，已先它而去，静静地躺在树根的周围，蜷缩着，像些安眠的蝴蝶。它们不再言语，只以沉默的姿态，述说着最终的和平。

“我似乎，”叶子又开口，声音更轻了，“并不那么害怕了。只是……有些舍不得。舍不得这高处的视野，舍不得日光温暖的抚触，也舍不得你——你这来去无踪的、永恒的伴侣。”

风的流动，似乎有了一刹那的凝滞，仿佛一颗无形的、温柔的心，被轻轻触动了一下。它的声音变得更低，更柔，几乎成了耳语：

“我何尝有片刻的停歇？我吹过千年万载，见过沧海成桑田。我催促过古莲的种子发芽，也曾在帝王的陵阙上叹息。我带走每一个黄昏，也迎来每一个黎明。我带走你，也必将带来新的你。我们便在这永恒的循环里，相遇，对话，告别，再相遇。这便是我的宿命，也是你的圆满。”

它顿了顿，一股更强劲些的气流涌来，带着霜的讯息。整棵树的叶子都哗啦啦地响起来，像一阵集体的、低沉的合唱。

“你看，”风说，“这满树的辉煌，这天地间的宁静，不正是为了壮丽你的行旅么？岁月何曾静好，是你在喧哗的生命历程后，终于读懂了这一份告别时的安然罢了。”

叶子不再说话了。它感到那最后的联系，正在一丝丝地抽离。它不再挣扎，反而舒展了一下身子，将那一片金红，最大程度地迎向斜阳。光，透过它薄如蝉翼的躯体，竟幻化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一种透明的、燃烧般的宁静。

它想起了许多事。想起春雨的淅沥，如何在它身上汇成晶莹的珠子；想起夏夜的繁星，如何透过叶的缝隙，洒下碎银似的光点；想起秋晨的露水，如何将它洗濯得清亮如琉璃。它的一生，原来是这样富有。

终于，在那最沉静的一刻，它松开了手。没有挣扎，没有哀鸣，只是那么悠悠地、打着旋地，从它站立了整个生命历程的高处，飘落下来。

那一瞬，风也静了。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场无声的、盛大的坠落。它左一摇，右一摆，像一只倦飞的蝶，又像一个终于得以安眠的灵魂，乘着那无形的、透明的气流，翩翩地，缓缓地，投向大地的怀抱。

它触到泥土的那一刻，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那不是痛苦的，而是满足的。

风在原地盘旋了片刻，卷起几片已落的叶，让它们跳了最后一支圆舞。然后，它便悄然远引，向着更深的、即将步入冬日的旷野去了。

它带走了叶子的对话，却留下了一片完整的、金红色的寂静。

当叶子决定落下，告别，也是另一种醒来，落叶知秋，流风解语，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