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3年9月的一天,一封用毛笔誊写的汉文“谕旨”由内阁学士福康安、钦差松筠联名封缄,加盖国玺后,被郑重交到英国使臣马戛尔尼手中。
乾隆帝让人嘱咐他,这封信是写给他们“咭利国王”的,要让他“谨慎恭呈”。马戛尔尼将这封信小心收藏,在数周后登船启程,带着一肚子疑问和失落返航。

这封信,正是后世称作《敕英咭利国王谕》的外交文书,原件现藏于大英博物馆。976个字,没有一句是对等外交的用语,也没有一处是就贸易谈判表达诚意,全篇写得自上而下、傲慢而封闭,却成为中英关系历史上极其重要的转折点。
信件内容可以总结为一句话:英国使臣远道而来,是仰慕中华文明,非请贸易,只是朝贡而已。其间还特别强调:天朝物产丰富,奇珍异宝“无所不有”,不需要外夷所贡;清朝法度百年如一,“断不可因尔一国之请而更张”。
马戛尔尼没有撕毁这封信,他把它原封不动地送回伦敦。当乔治三世翻译这封信时,内阁成员一度不敢相信,中国竟然会如此回应一位正式外交国王使者的请求。

而马戛尔尼本人,在致英国首相的报告中则写得更直接:中国是一个制度臃肿、迷信等级、完全无法理解现代国家主权结构的国家,这里没有可协商的空间。
但乾隆不这么看。他相信,世界是环绕天朝的,而远道而来的洋人,是主动来投,来认同中华礼制的。乾隆不是不知道英国来自何方,也不是不了解他们的技术。
事实上,英国使团此次所带礼品,包括110门大炮的战舰模型、天文仪器、精密钟表、炼钢工艺设备和印刷铜版技术,大都被清宫收录归档,并由圆明园造办处照样仿制。
乾隆的问题不在于无知,而在于拒绝去理解另一种文明模式背后的逻辑。他把英国的请求当成一次“奇技淫巧”的展览,而不是工业革命后新型国家的主动外交。

英国的这次失败拜会并不是第一次。早在1792年英国王室就内部讨论过是否绕开东印度公司,直接派外交官出使中国。
东印度公司当时反对这一策略,担心影响自己在广州的贸易地位,但最终乔治三世还是拍板决定进行“政府层级”的外交出访。
马戛尔尼作为首席使节,被给予极高的权限。他不仅携带皇家委任状,还有完整的外交计划:建立北京常驻使馆、开放舟山和天津为通商口岸、允许英商在广州自由出入、建立明确的关税制度,以及在华使用英国货币结算。

这些条款并不算苛刻。俄国早在1727年就通过恰克图条约在北京设立了俄国常驻使馆,英国此时只是想“比照俄国待遇”,而不是凌驾于清朝之上。
但在乾隆看来,这些请求是对清制的大不敬,是挑战“天朝威仪”。他甚至在信中写道:“外国若见一处得通,纷纷效尤,我岂能一一应之?”
在他的设想中,这封信并不是驳回外交请求的公文,而是一种“训示”,一份来自“天朝上国”的谕旨。
清廷内部对此并非毫无异议。据《清高宗实录》记载,当时军机大臣阿桂、和珅等人曾提出“是否可择一口通商以酌权宜”。

但乾隆坚持“祖宗之制不可更张”,一锤定音,连当时已从广州返回的马戛尔尼都未再见到皇帝第二面。
这次失败的外交访问对英国而言是战略性的信息来源。马戛尔尼带回了大批关于中国地理、政治制度、军事训练和税制的第一手资料。
他甚至被允许从热河经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返程,这让使团得以观察整个中国中原腹地的真实民生状态。

马戛尔尼回国后,在呈交的报告中写道:“此国虽大,其人封闭保守,制度繁而不变,如同破船金漆。富丽为表,腐朽为实。”他提出,中国的制度结构已经无法适应世界变化,一旦海权势力介入,中国将无可应对。
这一报告在英国外交部引发震动,甚至被后来的驻印总督、外交国务大臣引用为对华政策的依据。托马斯·斯当东,此次随团的副使,后来成了英国外交界的“中国问题专家”,他在1816年阿美士德使团出使失败后,明确主张放弃和平外交,转而使用海军压力迫使清廷改制。
而乾隆信中那句“天朝物产丰富,无所不有”也被英国学界长期当作清廷闭关锁国心态的典型语录。费正清在《东亚的传统与变迁》中指出:“乾隆不是不知道工业革命,而是拒绝工业革命。”

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技术差距,而在于观念的差距。当英国正试图建立以资本、工业和主权为核心的现代国家体系时,中国仍牢牢抱守一个基于天下秩序、皇权中心与朝贡等级构成的古代制度。
1793年以后,英国虽没有立即对清采取敌对行动,但外交重心开始转移。英国在印度的控制加速推进,同时加强海军力量在马六甲、香港周边的布防。
当乾隆闭门拒商、下令使团“自京杭而南、不得再入天津”时,他没有想到的是,这趟南行恰恰是英国了解中国制度弱点的绝佳路径。
马戛尔尼在江苏、安徽、江西一线仔细观察地方粮储、军备部署、民众负担,得出“兵弱、财空、官怠、民苦”的四字判断。

英国外交部将此描述整理成册,作为后续对华谈判与战略的决策依据。也正因此,1816年阿美士德使团再来时不再怀有幻想,1830年代起,英方完全放弃了和平施压策略。
1840年,英国以“通商权受阻”为由发动鸦片战争,英军舰队开到广州海域。那一年,乾隆早已去世,鸦片问题也从民间扩散至国策层面,但这场战争的真正导火索,早在那封“976字”的信中埋下了伏笔。
乾隆写信的那年,他已经83岁。他在信中写:“若尔国恪守本分,不生事端,天朝自然恩泽不绝。”在他眼中,这不是威胁,也不是外交,是一种天朝对远夷的“训诫”。

两百多年过去,这封信仍静静躺在大英博物馆的特藏室里,它不再是一道文件,而是一页写着观念碰撞的历史证词。
乾隆的天下观,乔治三世的海权观,马戛尔尼的失望、斯当东的清醒、阿美士德的愤懑……全都浓缩在这976个字里。

没有任何一个错误是单独发生的。乾隆错的,并不是不懂英国,而是拒绝了解一个新时代正在敲门。门没开,门后的人先被淹没了。
更新时间:2025-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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