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争鸣】
作者:周行康(探险家,多年实地调查青藏高原岩画,《甘孜岩画》一书合作作者)
在近期“昆仑石刻”的讨论中,青藏高原田野调查角度比较欠缺。过去9年来,笔者实地调查了180多处青藏高原史前岩画,其中又以石刻类岩画为主。本文结合个人多年实地调查、研究高原岩画的经验,从高原石刻的风化痕迹、刻痕与岩石裂痕的关系、田野调查中“新发现”的难度和模式等角度,探讨该石刻的年代问题。
图①:昆仑石刻(上),嘎青岩画(下)
●石刻近年才被“发现”正常吗?
首先要搞清楚什么是田野调查中的“发现”?存在于高原野外荒原的古代遗存,当地人有可能很早之前就看到过,但没有被记录下来。所以,首次正式被地方文物部门记录或首次正式公开披露遗存的情况,均可视为“首次发现”。青藏高原考古类田野调查中的“新发现”,最常见的模式是:基层百姓或工作人员已经知道某处遗存的存在,之后的文物普查或考古团队从基层获知相关信息,前往调查并确认是何种遗存。
青藏高原基层文物部门往往只有一两名专职人员,而且经费少,还时常被抽调参加其他工作。即使在最近的第四次文物普查中,能适当集中各部门力量参与,但基层的人力资源依然捉襟见肘。而每年来到青藏高原开展田野调查的团队,数量极为有限。青藏高原地广人稀,“昆仑石刻”所在的扎陵湖乡,人口密度是1人/2.8平方公里。该处石刻发现地也像很多野外遗存一样,算是人迹罕至的荒原。因此,在这种情况下,若要把250多万平方公里的青藏高原的野外遗存都调查清楚,恐怕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另外,基层群众完全不了解野外遗存信息,依靠田野调查独立发现遗存的情况也有,但很难,也很少。2021年夏天,我去札达县靠近边境的萨让乡和底雅乡调查岩画。根据多年积累的经验,在象泉河谷“新发现”一处规模较大的岩画。跟我一起去找岩画的几名当地人,他们的夏季牧场就在该处。我们发现这处岩画时他们都啧啧称奇,因为此前他们根本不知道这里还有这么一片石刻。
图②:昆仑石刻(左),野牛沟岩画(右)
类似情况,我在阿里、那曲、玉树、甘孜、山南等地做岩画调查时都遇到过。比如2018年在羌塘的某个岩画点,我遇到一位考到内地读大学的小伙子,他家的夏季牧场居住点距离附近的岩画不到一公里,他们一家人首次知道那个地方有岩画,是在他小学时。而那处岩画至少已经存在3000年了。
我通过高原岩画调查的田野访谈了解到,即使当地人知道附近有岩画,大多也持避讳、疑惧态度,其次则是不当回事。虽然说“昆仑石刻”不是岩画,但对当地人来说是一样的,不会有主动告知外界的意愿。所以说,位于扎陵湖北岸荒原的“昆仑石刻”近年才被学界发现,实在是青藏高原田野调查的常态。
●秦代使者为何寒冬季节前往当地?
即使在今天,如果没有铺公路的话,在夏季经过青藏高原上的湿地前往荒野深处,也困难重重。我个人就曾专门挑选在冬季去这类夏季不容易接近的岩画点。比如,2019年11月底去那曲的夏桑岩画,2021年11月底去昆仑山脉北麓的野牛沟岩画,而2024年12月底,在甘孜州海子山核心区“新发现”几处旧石器岩画。
所以,当时的使者在秦历三月到扎陵湖附近,也并非什么难以想象之事——是寒冬的枯水季做好保暖、在水面结冰、地面“冻硬”时前往?还是在暖湿的丰水季阻于河流、陷在湿地中寸步难行?有青藏高原野外工作经验的人,不难判断。
●高原野外石刻风化的内外条件及刻痕风化对比
青藏高原的岩石经过长期风化,普遍会在表面形成一层风化层,其物理性状、化学成分均会发生变化,色泽、肌理与岩石内部存在明显差异。而石刻痕迹的风化,则由于人为凿刻打开了岩石久已形成的风化表层,从而使得凿刻裸露部分加入到后续的风化过程中,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追上原有表层的风化表现。需要留意的是,岩石的自然风化时间,要远远长于人类石刻痕迹的风化时间。其风化作用,也不仅体现在表层的变化。在此,我们以刻痕风化的时间尺度、岩石表层的变化为着眼点进行研判。
图③:布由岩画(左) 热帮沟藏文石刻(右)
高原野外石刻痕迹风化的外部条件中,降水、日照、温度和温差是影响较大的自然因素。“昆仑石刻”位于扎陵湖北岸一带,海拔4300米。这一带我曾去过几次,“扎陵湖—鄂陵湖”一带向北依次是相对小型的布青山脉、更加高大的阿尼玛卿山脉和属于昆仑山脉支脉的布尔汗布达山脉,向南则是巴颜喀拉山脉,均为大致的“东—西”走向。根据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自然资源研究所编制的“中国生态地理区域图”,这一带的气候属于“高原亚寒带半干旱地区”。“扎陵湖—鄂陵湖”区域向南翻过巴颜喀拉山脉,是横断山大区“印度洋水汽走廊”的北部末端。故而,这一带的年降水量,与“可可西里大区”东部相近,略高于“羌塘大区”、“可可西里大区”西部、“阿里山地荒漠区”、昆仑山脉北麓,略低于“横断山大区”北部的玉树州和甘孜州北路。
在笔者历年的高原岩画实地考察和研究中,石刻类岩画的刻痕风化,是判断重叠刻画中“先后次序”的一个重要依据。接下来,我选取自然条件、石质岩性与“昆仑石刻”相近的昆仑山脉岩画、玉树岩画、甘孜北路岩画、阿里日土岩画等,进行直观比较。
“嘎青岩画”(图①)位于四川省甘孜州北部的德格县,海拔3952米。直线距离扎陵湖北岸约320公里。该处的降水量和气温略高于扎陵湖一带,刻痕风化速度稍快。这是一处典型的狩猎时代岩画。其刻画时间,根据当地文物部门提供的信息,属于西周时期。
从对比中可以看出,虽说因工具和刻画方式形成的原始痕迹不同,但刻痕后续的风化特征比较一致。首先,在这个海拔和气候条件下的长期风化,会在刻痕局部形成深色风化物;其次,刻痕与岩石表面的交界处,没有岩石内部的新鲜色泽露出;最后,刻痕与岩石表面的交接边缘,过渡相对柔和。两者在这方面形成的局部风化痕迹,较为相似。
“野牛沟岩画”(图②)位于青海省格尔木市昆仑山脉北麓的野牛沟,海拔约4000米。直线距离扎陵湖北岸约315公里。该处气候与扎陵湖一带非常相近,降水量更低,刻痕风化速度稍慢。野牛沟岩画最早的刻画阶段也属于青藏高原的狩猎时代,应早于“嘎青岩画”。可以看到右上刻痕与岩石表面的色泽、肌理非常接近。刻痕与岩石表面的交接边缘,过渡比较柔和。右下的方形刻痕,表现出当地岩画刻画工具的进化,时间比右上要晚,其刻痕与岩石表面的色泽反差更大。“昆仑石刻”无深色风化物的刻痕部分,其风化特征比较接近本图右上,甚至显得更加古老。
图③左为海拔3995米的玉树称多“布由岩画”,右为海拔4355米的阿里日土热帮沟藏文石刻。两处的自然条件与“昆仑石刻”所在地相近。布由岩画上的早期佛塔,距今不超过一千年。热帮沟藏文石刻属于近代产物。刻痕内与岩面的色泽、肌理存在反差,两者虽然有差异,但由于风化时间均不足千年,均比“昆仑石刻”的刻痕要鲜明得多。同时,两者的刻痕内均无深色的风化物,刻痕边缘也都较为锋锐。
根据笔者广泛的实地观察,青藏高原的野外石刻,如果存在附着风化物,即使在同一处岩面上,越是古老的刻痕越可能出现风化物分布不均的情况。
●刻痕与岩石裂缝观察
“昆仑石刻”所处具体位置,为冻土地带上一块平卧的巨大岩体裸露于地表以上的部分,其主体深埋于地下。可以看到这块岩石还存在着层状节理和几道明显的裂缝,从而提供了刻痕与岩石裂缝关系的观察角度。
从刻痕与岩石裂缝交界处呈现的状态和细节来看,符合刻画年代比较久远的特点:刻痕与裂缝存在着相当长时期共同风化的一致特征。另外,从现场图片可以观察到:在文字刻上去之后,岩石主要受内应力逐步释放带来的开裂,仍在缓慢持续发展。
●研判:“昆仑石刻”符合年代久远的特征
综上对比、分析,个人认为从“昆仑石刻”的刻痕风化特征、刻痕与岩石裂缝的关系来看,首先可以排除近百年内创作的可能性,总体符合距今两千年以上的观察经验。
对于石刻造假的猜测,如何在新刻之后模仿长期风化造成的每一笔画上诸多细微的物理性状变化细节?又如何制造出刻痕内部长期风化导致的紧密附着物?具备丰富的青藏高原野外石刻痕迹观察经验、精通这些风化特征的人,全国恐怕也没几个。更遑论发明适合的技术、把风化痕迹假造得天衣无缝了。进一步设想,如果是造假,何不选在没有“地望争议”的昆仑山脉呢?毕竟,昆仑山脉东段就在青海。
一项新的考古发现,得到学术界和公众的关注,引起争议、辩论,都是好事。期待考古团队和相关科研机构,对昆仑石刻开展更加深入的考察发掘、更加丰富的交叉研究,促进我们更好地了解有关历史。
最后,向所有在青藏高原做野外科考和考古调查的人们致敬!
《光明日报》(2025年07月07日 08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更新时间:2025-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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