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回甘处

岁月回甘处

(文/陈吉昌)

十七年的退休生活，像一本缓缓翻开的旧相册。刚离开工作岗位时，总觉日子骤然被拉得漫长，连窗外的流云都踱得格外慢。直到某个清晨，我站在门前那条走了几十年的石板路上，才发现曾被匆忙脚步忽略的石缝里，早已爬满青苔，几株不知名的小草探着纤细的腰肢，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回首这十七载，总有许多难忘的片段，在心底慢慢回甘，让人忍不住一再追恋。

“外公，吃包子啰！”外孙女“唯一”的声音，总第一个撞碎清晨的宁静。记得她幼时总扎着两个翘翘的小辫子，跑起来像只雀跃的小鸟。有天，和煦的阳光刚斜斜漫进窗台，晨露还没散尽，她就跟着我和老伴，去离县城二里路的半坑坳——小舅子的果山上看剪枝。我们爷孙仨循着阵阵“咔嚓”的剪枝声，走了一垅又一垅，爬了一坡又一坡。小家伙不时拔来几根狗尾草，攥成小把儿，边跳边哼：“这个最好玩！”说着就挥着草把往我颈间扫，痒得我直笑。回到家时，厨房里的女儿正把一盘煎得金黄的荷包蛋端上桌。“哇，真香！我要吃两个！”小家伙嚷着。“好嘞，慢点吃，别噎着。”女儿的叮嘱温软。如今想起那些寻常早晨，满是温馨和睦，原来那就是最该珍藏的时光。

有一年，城北广场来了个福建马戏团，“唯一”那时才五岁。她趴在窗台上，眼睛亮闪闪地望着窗外的游行队伍——大路上走着一头棕黑色的高头大马，马背上坐着穿戏装的姑娘；后面的车上装着个大铁笼，关着一头猛虎；再往后，几个年轻小伙敲着锣鼓，热热闹闹地招徕观众。“外公，带我去看马戏好不好？”她拉着我的衣角使劲晃，那模样，让我想起她妈妈小时候撒娇的样子。

我连忙应着：“好，外公带你去！”蹲下身就把她背了起来。“爸，小心点，注意安全！”女儿在身后喊。“知道啦！”走出去老远，还听见她叮嘱：“让她自己走，别总背着……”到了广场，表演场的大喇叭反复播着注意事项，我赶紧买了票，带着“唯一”钻进帐篷。当老虎钻火圈的节目开始时，她紧紧攥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捂住眼睛，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偷偷看。我轻声哄：“宝贝别怕。”回家的路上，她趴在我背上睡着了，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我的后颈。

说起老友聚会，更添了许多快乐与欢欣，我们这个小圈子里，总少不了笑声。我常去王哥家喝茶聊天，他是和我同一年参加工作的挚友，虽不是同乡，退休后却住同一个小区。他家有套用了二十年的茶具，每次泡茶时，氤氲的茶香里，我们就会聊起年轻时的趣事——比如当年俩人偷挖人家番薯，王哥摔进田埂坑洼里的狼狈模样，至今提起来，还能让我们笑个不停。

标弟是我当年下放农村时结识的好友，共同的际遇让这份友情格外深厚。有次，我、标弟和龙哥约着去游三清山，标弟怕坐缆车，好说歹说才进了车厢。一上去，他就紧闭双眼，斜靠在我身上，双手把我抓得紧紧的，那窘态至今想起来还让人捧腹。还有龙哥的“神仙觉”，也是我们常调侃的话题。龙哥是我高一班的同学，认识最久，退休后精神头特别足，倒像个“仙人”——晚上不用多睡，就算睡了，两三个钟头就醒，醒了就玩手机、遛弯。我和标弟也常找些小事逗他开心。那次旅游回来，我们专门找人做了张影碟，我写了解说词，把全程都记了下来。后来每次聚会，都会把影碟拿出来重放，看着荧屏里的自己，连眼里的光彩都仿佛年轻了几分。

诚如列夫·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开篇所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而苦难从不是人生的例外，它本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妻子离开我已经十三年了，她走后的头几年，我总不自觉地走到河边那条我们常散步的小路——那是沿江的林荫道，直通女儿工作的地方，河水潺潺，花木成苑，我们曾在凉亭里小憩，聊各自的见闻，满心都是欢喜。如今再走这条路，耳畔总像还响着我们当年的闲聊声。衣柜里，还留着她的痕迹：给孩子们织毛线袜用过的铁针，还有一只没织完、用钩针串着毛线的袜子，我用塑料袋仔细包着，一直没舍得丢。有时打开柜门，睹物思人，还能闻到她当年放的樟脑丸的淡淡气息。

这些年，不少知己老友和老领导都劝我再找个伴，但我总觉得，有些感情就像陈年老茶，越存越香，不必刻意寻新。现在的我，更享受和老友叙旧的时光，更珍视十五年如一日在“老字号”岗位上奉献余热的赤诚；看着身边的“唯一”，还有远在外地的外孙、孙女慢慢长大成人，心里满是欣慰。

生活就像门前的石板路，走得久了，自然磨出了温润的光泽。十七年来我渐渐懂得：亲情是一泓永不枯竭的清泉，友情是一棵四季常青的松柏，而爱情，则是深埋心底的老酒，时光越久，越显醇厚珍贵。如今的我，学会了在回忆中取暖，在当下知足常乐，对未来，也多了份随缘自在的从容。

(作者 江西省寻乌县老体协副主席 陈吉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