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约是一天里最混沌的时候了。太阳早已失了正午的毒辣,变得又大又红,像一枚将熄未熄的、巨大的炭火,有气无力地悬在西边那片稀疏的槐树林梢上。光线是浑浊的,带着一种陈年旧纸的枯黄,软塌塌地铺在院子里,非但不能给这院子增添些暖意,反倒像一层厚厚的、无声的灰尘,把一切都蒙住了。墙根下那几丛野菊,开得正闹,黄灿灿的,可我看着,却觉得那颜色喧哗得有些刺眼,仿佛是这沉沉暮色里一个不合时宜的、过于嘹亮的梦。
我的身子,就陷在这张老藤椅里。藤椅是有些年头了,人一坐上去,它便发出一阵“吱吱呀呀”的呻吟,仿佛它的骨头,比我的还要老朽。我很少动弹,一动,这呻吟声便来了,于是我便更懒得动。只是静静地坐着,看那光,怎样一寸一寸地从院墙上撤退,看那影,怎样一丝一丝地浓重起来。
这院子,是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慢吞吞的,像一面受潮的破鼓,敲不出个清脆的响动。耳朵里,却又不是全然的静。有那么一种极细微的、持续不断的嗡嗡声,不知是从院角的草丛里传来,还是从我自己的脑袋里生发出来的。这声音,平日里是听不见的,只有在这万物都将沉寂下来的黄昏,才显出它的存在。它像一根极细的、生了锈的锯条,在你那最不经意的时刻,悄悄地、耐心地,锯着这无边无际的寂寞。
忽然便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黄昏,却不是在这院子里。那是在高粱地里,那一片无边无际的、血海也似的红。我和我的兄弟们,还有那些个如今连名字都记不清了的姑娘们,就在那高粱的红海里穿梭。汗水是咸的,混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笑声是野的,像挣脱了缰绳的马驹,在那沉甸甸的穗子间冲撞、回荡。那时候,身上有的是力气,心里头烧着一把火,觉得这天地都是我们的,往前跑,总能跑到一个更红、更喧闹的地方去。
那些个夜晚,我们围坐在打谷场上,听村里的老光棍陈三爷讲古。他嘴里喷出的酒气,混着旱烟的辛辣,至今仿佛还能闻到。他总说,人这一辈子,就是一茬庄稼,青了,黄了,最后总要被割倒的。我们那时哪里肯信,只觉得他醉了,说的是混话。如今想来,他说的竟是再真不过的道理。只是这道理,非得等你自己也成了一株被秋霜打蔫了的稗草,才能咂摸出里头那股子涩味来。
风来了,是一阵凉飕飕的穿堂风,带着井台边那棵老皂角树落叶的气息。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不情愿地落在地上,发出“沙”的一声轻响,轻得几乎像一声叹息。我抬眼望去,那光,此刻已完全变成了青灰色,像一块脏了的、冰冷的生铁,压在西边的天际。最先亮起来的,是那颗人们叫做“长庚”的星,孤零零的,在铁灰色的天幕上,闪着一点清冷的光。
屋里头,老妻大约是开始在张罗晚饭了。传来一两声碗筷碰撞的叮当,也是闷闷的,隔着一层什么似的,传到我耳朵里,显得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切。她如今也懒得高声说话了,我们两个人,常常就是这样,在这越来越浓的暮色里,一言不发地对坐着,像两尊被时光遗忘在河底的、长满了青苔的石像。
我忽然觉得,这暮年,真像一场大雾。它不知从何时起,便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将你团团围住。你回头,看不见来时的路,那路上的热闹与风光,都模糊了,褪色了,成了一幅浸了水的旧画;你向前望,也看不见去处的光,只有一片白茫茫的、望不到头的虚空。你被囿在这雾里,动弹不得,只能听着自己那越来越缓的心跳,数着那所剩无几的、黏稠而缓慢的光阴。
夜色,终于像墨汁滴入清水一般,不可抗拒地晕染开来,吞没了最后一点天光。那嗡嗡声似乎更响了,它不再锯我的耳朵,倒像是在锯着我的骨头。我试着动了动身子,想从这藤椅里站起来,回到那有灯火的屋里去。可身子沉得很,像是被这无边的黑暗胶住了一般。
终于,我还是没有动。只是更深地,将自己陷进这片混沌的、伤感的暮年里去了。
更新时间:2025-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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