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深秋在山亭一座古村落游走,巷尾旧书摊的木架上,斜斜靠着一册清代刻本《菜根谭》,纸页泛着陈年的米黄,指尖拂过“世亦不尘,海亦不苦,彼自尘苦其心尔”这行字时,风正好吹过巷口的老桂树,落了一地细碎的香。那一刻忽然明白,人这辈子的许多烦恼,从来不是外界的风沙太烈,而是自己把心困在了执念里——纠结于小事的褶皱,耿耿于往事的尘埃,最后让日子跟着变得滞重。
后来在西北沙漠里走了一段路,正午的太阳像块烧红的铁,贴在头顶,连空气都带着灼人的温度。向导指着远处一丛枯骆驼刺说,曾见过一头骆驼在这里丢了性命,不是因为缺水,是因为跟自己较了劲。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沙地上还留着几缕褪色的驼毛,恍惚能想见当时的情景:骆驼跋涉得又饿又渴,脚掌被地下埋的玻璃碎片划开一道口子,血珠渗出来,混着沙子结成硬痂。它本该舔舐伤口继续赶路,却偏要对着碎片狠踢几脚,结果伤口撕裂得更大,鲜血在沙地上洇出小小的红痕。
更糟的是,它被疼痛惹得烦躁,天上飞过一只秃鹫,不过是盘旋了两圈,它却扯着嗓子对着天空嘶吼。这一叫,倒把远处沙丘后的狼群引了来。骆驼吓得狂奔,受伤的脚掌在沙地上留下一串带血的脚印,每跑一步,伤口就被磨得更疼,血也流得更急。等它好不容易甩开狼群,却因为失血太多,成了沙漠里食人蚁的目标——那些 讨厌的虫子从沙缝里钻出来,密密麻麻爬满它的身体,它挣扎着扬起头,最后还是慢慢倒了下去,眼睛望着远处的绿洲,却再也走不动了。
向导说,那骆驼要是能忍下一时的气,哪怕只是咬着牙往前走,凭着它的耐力,说不定早就喝到了绿洲的水。可它偏要跟碎片较劲,跟秃鹫较劲,跟自己的疼痛较劲,最后把小命都搭了进去。我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沙漠,忽然觉得这骆驼像极了我们身边的许多人:为一句无意的话纠结半天,为一件小事跟人争得面红耳赤,为过去的伤害反复咀嚼痛苦,明明可以转身离开,却偏要在原地打转,把小麻烦酿成大灾祸,把短痛拖成长痛。
曾在鲁迅文学院的旧档案室里,翻到过一本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文学杂志,里面有王干先生批评莫言的文章,言辞确实锋利,像把快刀,直戳作品的肌理。后来跟莫言先生闲聊时,偶然提起这件事,他却笑着说,当时看到那篇文章,第一反应是“这批评里有真东西”。他说自己还特意把文章剪下来贴在笔记本里,旁边写了几句批注,都是关于作品改进的想法。再后来在鲁院遇见王干先生,他本想回避,莫言却主动走过去,说起那篇文章里的几个观点,聊得很投机。
我想起莫言先生的小说,里面总有种对世事的宽容——哪怕写人性的复杂,写命运的残酷,字里行间也藏着一股温厚。就像《红高粱家族》里的余占鳌,再烈的性子,也会在月光下对着高粱地叹气;《丰乳肥臀》里的上官鲁氏,历经那么多苦难,也没把仇恨种在心里。原来这种笔下的温润,早就在他待人处世里扎了根:不把批评当恶意,不把分歧当敌意,放过别人的同时,也给了自己一片开阔地。就像他说的,“朋友都说我被批评了,但在我看来,是以表扬为主”——不是自欺欺人,是懂得把精力放在该放的地方,与其纠缠于批评的语气,不如琢磨批评的道理。
去年在苏州平江路,见过一家开在巷子里的服装店,姐妹俩经营。姐姐总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缝着纽扣,见人进来,眼睛弯成月牙,“随便看,不合适我再给您挑”;妹妹却总站在柜台后,眉头皱着,顾客多问两句款式,她就不耐烦,“这料子都是最好的,您要是看不上,别处也难寻”。有回听见姐妹俩吵架,妹妹气呼呼地说:“刚才那顾客明明不懂,还瞎挑毛病,我能不气吗?”姐姐放下针线,给她倒了杯茶:“她不懂,咱慢慢说;她挑毛病,说明她在意,这不是好事吗?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哪知道她不是真心想买,只是怕买错了?”
后来再路过那家店,常见姐姐陪着顾客说笑,手里拿着不同款式的衣服比划,柜台上的账本写得满满当当;妹妹却还是老样子,偶尔有人进来,她也只是抬头瞥一眼,店里常常冷清。其实日子里的许多摩擦,就像这店里的顾客与店主:你看不惯别人的挑剔,别人说不定还觉得你的态度太硬;你纠结于别人的不懂,反而把本该顺畅的事弄僵了。古人说“君子和而不同”,不是要勉强自己认同所有,而是懂得尊重不同的活法——就像巷子里的石板路,有的光滑,有的带着纹路,却都能铺就一条安稳的路。
我曾在文章里写过,年轻时心里装着四个“仇人”。他们曾用权势打压我,用流言中伤我,甚至牵连到我的家人,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里,心里像压着一块冷铁。我把他们的姓氏拆成四个字,写在笔记本的扉页,每次翻到,都觉得牙根发紧。那段日子,我总爱发脾气,明明是窗外的雨下得急,也会觉得是老天在跟我作对;明明是书稿写得顺,也会突然想起那些人的嘴脸,笔就停住了。后来在佛光山,跟星云大师彻夜长谈,禅房里的灯很暗,大师泡了一壶老茶,说:“你心里的仇恨,就像这茶里的茶碱,放得越久,越苦;倒了它,才能尝出茶的香。”
那天凌晨,我站在禅房的窗前,看着远处的山雾慢慢散开,忽然觉得心里的那块铁也跟着化了。后来再想起那些人,他们的姓氏渐渐模糊,像被雨水打湿的墨迹,最后只剩几个淡淡的影子。原来纠缠于仇恨,从来不是在惩罚别人,是在自己的心里种荆棘——你走一步,刺就扎一下,最后疼的还是自己。就像《纵横四海》里说的,“有些事一旦过去,最好的方式就是一走了之”,不是懦弱,是清醒:日子还要往前过,把过去的包袱背在身上,怎么能走得轻快?
前阵子遇见一位书友,他说自己年轻时跟发小一起开公司,最困难的时候,两人挤在出租屋里吃泡面,说要“同甘共苦”。可后来公司遇到危机,发小却带着几个大客户走了,把烂摊子留给了他。他说那段日子,他天天跑银行、找合作,人瘦了二十斤,头发也白了不少,夜里躺在床上,想起过去的交情,总觉得心口发堵。直到三年后,在一个行业酒会上重逢,发小端着酒杯过来,他本想转身走,却还是停住了。两人喝了一杯酒,发小说“当年对不起”,他说“都过去了”。
“你不恨他了?”我问。他笑了笑,说:“去年我父亲生病,他托人找了最好的医生。后来才知道,他当年走,是因为家里母亲病重,急需钱。”那天我们聊到很晚,他说人到中年,才明白“翻篇”不是忘了过去,是懂得原谅——原谅别人的不得已,也原谅自己曾经的执念。就像老树枝上的疤,曾经疼得要命,后来却成了树干的一部分,不显眼,也不疼了。
现在再翻那册《菜根谭》,纸页上的字还是那么清晰,只是再读“世亦不尘,海亦不苦”,心里多了几分通透。人生就像一场漫长的行走,路上难免遇到碎玻璃、遇到风沙、遇到不理解的人,若是每一件都要纠缠,每一件都要记恨,日子早就被磨得失去了滋味。
真正的修养,从来不是不遇到糟心事,而是遇到了,能及时抽身;真正的格局,也不是不经历伤害,而是经历了,能痛快翻篇。就像沙漠里的骆驼,若是当初能忍着疼往前走,或许早就喝到了绿洲的水;就像我们自己,若是能放下执念,放开胸怀,日子自然会过得从容。
人到中年,看过太多的起起落落,才知道:人生没有过不去的事,只有放不下的心。往后的日子,愿我们都能少些纠缠,多些淡然;少些记恨,多些宽容——让往事随风吹散,让未来轻装前行,这才是对自己最好的善待,也是人生最温润的底色。
更新时间:2025-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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