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约莫两三岁的光景,便随着母亲开始了与父亲截然分隔的生活。自此,父亲的形象,在我记忆的底片上,始终是一团未能显影的、游移的灰雾。上小学时,老师命题作文《我的爸爸》,我咬着笔杆,对着空白的方格纸发呆。别的孩子能洋洋洒洒写下父亲的严厉或慈爱,描绘他的笑容或背影,我却连他的高矮胖瘦也说不出一二。那种感觉,仿佛这个称谓所指向的那个人,从未在我的生活舞台上真正登过场。
年岁推着我往前走,我成了家。婚后的第一个春节,婆婆劝我们:“去给你爸爸拜个年吧。你现在成了家,他看了,心里总会是高兴的。”我们便背了家中能备下的最体面的礼物——一支熏得黝黑发亮的腊猪蹄,徒步一个多小时,寻到他的住处。敲门,等待。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脸。还未来得及唤一声,那门便“咣当”一声,决绝地合上了。门板后传来他硬邦邦的声音:“你们回去,我这里不需要你来。”声音隔了门,有些闷,却字字清晰,像锤子敲打在冬日的冻土上。我们对着那扇紧闭的门站了一会儿,只好转身,猪蹄在背上,似乎比来时更沉了些。
第二年,我的大女儿出生了。婆婆依旧不死心,又劝:“养儿容易见孙难。让他见见孙女,哪有不欢喜的理?”于是,我们又一次踏上那条蜿蜒的山路。一个多小时的跋涉,在他住房前的街口,竟迎面遇上了。他裹着一件齐膝的黑色大衣,身子有些臃肿地圆着,许是穿得厚。脸倒是白净,架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我喊他。他闻声扭过头,目光在我们身上,尤其在我怀中的襁褓上匆匆一掠,像被烫着似的即刻移开了。他只说:“我就在这里晒太阳,你们回去吧。”话音未落,已扭身迈步,朝着与我们相反的方向去了。那步子迈得有些急,大衣的下摆微微掀动。我怔怔望着他的背影,望见他眼镜腿旁荡着的细细的金链,在寡淡的冬日阳光下,一晃,一晃,晃出些碎金般的光点。那光点冷冷的,亮晶晶的,仿佛一种我永远心生贪慕,却又注定无法触及的、关于“父亲”二字的全部隐喻。
前年,八十多岁的二姑远道回来探亲。她年事已高,这样的相聚,见一面便少一面了。我带着母亲也去了。父亲仍是疏离的,出来略看了看满屋的亲戚,应付地应答几声,便转身回房躺下了,将一屋子的热闹与唏嘘关在门外。二姑的眼睛始终红着,像揉进了沙子。她握着我的手,反复地、喃喃地低语:“他是个病人……他是个病人……”这话她说得那样沉,那样恳切,仿佛不是解释,而是在为她那位古怪的兄弟,向这个世界恳求一点点宽宥。饭后,一家人合影。父亲也被唤了出来,默默地坐到二姑与母亲中间。那是我们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同框。
回到家里,我捧着照片,看了很久。照片上的他,牙齿已落尽了,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清瘦得有些嶙峋。脸上那些深刻的纹路,像被岁月的风沙侵蚀出的沟壑。最触目的是他的眼神,隔着镜头,隔着几十年的光阴看过来,是一片我读不懂的、浑浊的茫然。他不再是我童年想象中那个或许高大的、模糊的影子了。他是一个具体的、苍老的、陌生的老人。他就坐在那里,在我生命的起点上,沉默着。
我终于将他看得如此清晰,清晰到能数清他额上的每一道皱纹。可这清晰,迟到了几乎整整一生。我们之间相隔的,又何止是这几十年的山山水水?那是一条由沉默、由隔膜、由无法追索的往事与难以言说的病痛共同奔涌成的无声河流,我在此岸,他在彼岸。我们从未真正靠近,此刻的“看见”,却仿佛是一种更为恒久的告别。
照片被我收进了相册的深处。合上相册的一瞬,我想,我这一生关于“父亲”的作文,大概直到此刻,才勉强写下一个苍凉而残缺的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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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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