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80周年纪念系列(5):河北唐山,潘家峪惨案

之前的4篇中,已经看过了5处日军屠杀的发生地。自行归纳了一下,这几处屠杀,似乎可以分成三类:

1.战役性屠杀。这类屠杀往往由日军搜查混入民间的国军溃兵开始,然后军纪迅速完全失控。由于发生在战役过程之中,此类惨案往往规模庞大,南京、厂窖,以及1937-1938年间江南一带几次死亡人数过万的大规模屠杀事件都是这个类型。在这种类型的屠杀中,债主固然是日军,但那些缺乏军人气节的国军其实也应当承担部分责任。

2.治安性屠杀。主要由当地的驻防军队或宪兵队在日常的镇压活动中积少成多,最终形成规模庞大的屠杀事件。例如石景山、杭州宋殿和汉口大孚宪兵队的屠杀。

3.报复性屠杀。这种事件往往出现在游击区内。游击队借助村落城镇袭击小股日军得手后,找不到报仇对象的日军于是拿附近的村民泄愤。不过大规模的报复性屠杀大多发生在国军游击区,例如前面说过的杭州乔司镇大屠杀。这是因为国军的游击部队往往打了就跑,不顾后果。而共产党敌后抵抗力量则往往会考虑疏散或掩护群众,所以虽然也会遭到报复性屠杀,受害者却往往不多。当然,但由于次数很多,最终的死亡总人数也不少,之后会再找几个类似的例子。

而今天去看的潘家峪惨案,则不在以上三类之中,而属于第四类:扫荡性屠杀。即日军以重兵扫荡抗日根据地时,对包围圈中的平民进行有计划的屠杀,也就是所谓“三光”政策的具体执行方式了。

潘家峪惨案和厂窖惨案,正是事先的规划中,即使没有顺路的机会也要特地去拜访的两个地点。拜访厂窖惨案发生地,是因为那是一个死亡人数骇人听闻,但又很少有人知道的事件,希望能够让更多人了解。而且这也是死伤人数最多的第一类屠杀的代表。当然南京更有代表性,不过那也用不着我去蹭热度。

从性质而言,厂窖和潘家峪正好是两个极端,一个是无辜平民被卷进战火之中的惨剧,另一个则是全民抗战引发的疯狂杀戮。因此一个令人哀怜和绝望,另一个则令人愤恨而振作。更不用说,潘家峪惨案的相关记载非常详细,而且遗址也保存完善,因此与前几次考察中只能在惨案发生地做个凭吊不同,这次是可以做沉浸式介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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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家峪是河北唐山市丰润区(时为丰润县)以北,燕山南麓的一个小村落,位于一处四面环山的小盆地中。由于地势险要,位置不算很偏僻,且群众基础良好,潘家峪自1939年3月以来便成为冀东最早、最坚实的抗日堡垒村之一。八路军冀东军分区司令部、丰滦迁抗日联合县政府、印刷厂、后方医院、修械所、被服厂等,都曾经驻扎在村中。而冀东八路军主力,曾克林的第12团,以及东北抗联的一些部队也常常将这里作为驻地。因此潘家峪一直是日军扫荡的重点地区,从1938年到1940年底,便被围攻130多次,均被击退。

然而,1941年1月25日,驻丰润的日军顾问调集了周围各县的日伪军三千余人,趁夜突袭潘家峪,终于得手。

多说一句,这些日军应隶属第27师团,兵源地:九州熊本县。

这是一个本可以避免的悲剧。因为日军准备突袭的情报其实早已送至村中,但这一天正是除夕前夜,负责接受情报的村内值班人员忙于过年,没能及时查阅……

天刚刚亮,大队日军就进了村,将村民们赶出家门,集中到村西的一处叫做西大坑的洼地中,开始了老一套的训话。此时也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抗,因为作为游击区内的典型村落,潘家峪理论上仍是日军的地盘,几年来有小股日军曾多次将村民集中于此训话和搜寻八路,最后也都不了了之。

但这次不一样了。

潘家峪西大坑遗址

训话的同时,西大坑旁边的一处地主大院中,另一队日军正在将柴草铺满地面,然后浇上了特地从丰润带来的煤油……

布置完成后,日军以做饭为名留下了36名妇女。她们的结局不言而喻…

而剩下的千余村民则被押进了潘家大院的北门。从西大坑到大院北门,这段长约百米的道路,对于绝大部分村民而言,就是最终的不归之路了。

日军将村民从西大坑驱赶进潘家大院

潘家大院北门.村民们由此进入

上午10点,村民们全部被赶进了大院,人们很快发现了院中的异常,于是开始有人向外逃。但为时已晚,四面院墙上的枪声大作。

然后是常规性的进场补刀。之前被人群护住的妇孺们于是遭到了更悲惨的杀戮。

潘家大院.石槽


院墙下被杀害的儿童

眼看院内的村民已经杀尽,日军遂点燃了地面上早已浸透煤油的柴草。熊熊大火从这个冬日的下午一直烧到了次日清早。

潘家大院中的尸体

大火之中,对村庄周围的搜杀也在继续。在村子南面一处叫做南岩子的小山上,32名妇女儿童被一一刺死后抛下山崖。

南岩子上的屠杀

屠杀一直持续至下午5点,最终潘家峪村有1230名村民遇害,其中33家被杀绝,全村仅存276人,其中96人重伤,1200多间房屋被烧毁。

次日早晨,当周围的村民和正在迁西滦县一带平原地区作战的八路军12团赶到潘家峪时。他们的眼前只有一片废墟和满地焦尸了。看着曾经的亲友和房东已经面目难辨的尸身,村中再一次哭声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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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家峪村距离唐山50公里,离丰润城区则不过二十多公里,而且路也并不难走,几乎没什么严格意义上的山路,只有一道山梁而已。早上七点半从北京站出发,十点就来到了村口。这里有一处遇难者的陵园。

潘家峪惨案陵园

园内,四座大坟一字排开。

惨案发生后,由于一多半遇难者的尸体都被烧焦,家人无法辨认和收敛,只好在分类后统一埋葬,形成了这四座坟。从左至右分别是儿童坟(人数不详,埋葬约百余人),妇女坟(埋葬352人),以及两座男性坟(分别埋葬160和155人)。

继续前行数里,就是潘家峪惨案遗址,停车场前的几个大字,瞬间把人拉到那个悲惨的冬日。

潘家大院目前已经是国保单位了。

闷热的中午,徘徊在潘家大院的残垣断壁之间,这处大院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一千多人挤进来实在有点儿站不下。

由于事先做过功课的缘故,我清楚地知道每一个小院中,每一堵围墙下曾经发生过的故事。那些过于具体的历史细节,和八十多年来并无变化的环境,都使我没有产生惯有的悲伤或愤恨,而是陷入到了那个惨剧之中。耳边似乎传来凄厉的惨叫和密集的射击声,鼻端也似乎闻到了血腥焦臭和煤油混合而成的死亡气息。

潘家大院北门内的场院


潘家大院全景

在这样的想象之中,很快就麻木地完成了整个的参观流程。其实也没记住什么。

好在,有人比我更好地完成了记录工作。

在惨案发生后第四天,八路军中著名的记者,时任冀东军分区宣传科长的雷烨来到了潘家峪。作为冀东八路军的一员,他之前曾多次往来潘家峪,因此村中的场景自然对他造成了更大的冲击。

1942年4月9日,雷烨以笔名朱靖在《晋察冀日报》上发表了《冀东潘家峪的大惨案》一文,他拍摄的大量现场照片也在《晋察冀画报》上公诸于世,潘家峪惨案于是震惊全国。

但报纸上的文章毕竟要稳当一些,因此并没有完全能够抒发他的悲伤。1943年4月20日,雷烨在河北平山县遭遇日军,突围无果后举枪自尽。多年之后,人们在他的档案中发现了另外一篇文字《惨案现场视察记》。这大概是写好之后由于个人感情过于强烈而无法发表,只好存档。

这篇文章比较短,干脆全文摘录如下:

翻过一条山梁,我们就遥望到群山环抱的山村。

走进村头,招人注意的白粉墙上刷着三个大字“潘家峪”。道旁大树上钉着两块长方形的松木牌写着“排共彻底”、“亲日和平”。

在我们眼前的尽是坍塌的房屋、破墙、瓦砾、草灰、焦炭,再往庄里看:看不见烟囱,更看不见袅袅的炊烟,只有几堵白墙耀眼,已经看不见昔日的黑瓦与草屋了。

极目展望山坡野地,看不见昔日的羊群与拾柴草的孩子,也没有一个下地的人。

走下庄头的高坡,过了庄头的石桥到岩石下,有一个不过二尺宽三尺深的小岩洞,塞满着苍绿的松枝,洞外散乱一地玉秫秸尚有来烧尽的夹杂其中。

拿开松枝,使我吃惊地看到四个焦黑的女尸。

石桥边就是惠林家——惠老爷大院,洋灰门墙非常坚固,一进院门,眼前尽是人尸,恶腥的气味迎面扑过来。

特别惊心触目引我注意的是,宅门右首石槽上一个女尸,她赤身裸体,有半个脑壳被炸得血脑殷红,右手搭着槽沿,左手向上屈伸,背贴着砖墙,据来认尸的人说:这是潘正东家里的孕妇。她的肚腹若不是被火烧的崩裂,那一定是遇鬼予以刺刀划开,灰色的肠子翻露出来,将要到月的胎儿两只小手抱着小头,横在母亲的肚肠上。

敌人是把这大院当做烧杀场。我来视察时,有许多惨状是看不见了,这天我可能看到的不过是十分之四五而已。据来认尸的青年李某告诉我:“杀烧的第二天我赶来认我姐夫尸首,这大院子是死尸盖着死尸,大院子里是满满的,火苗还旺,我们这些来认尸的就挑水泼了半天,水泼下去人肉发出吱吱的声响,发出焦臭......”

把火苗泼灭以后,稍微可以辨认的尸身已抬去掩埋虽然我看到的是十分之四五,然而已经到处是人尸,可见当时乡亲死难之多与死难之惨了。

最使我愤慨的是老人、妇女、儿童的惨死。这些弱者的尸首,也触目皆是,单就大院里来说,孩子们小小的尸肢就不是一个两个,也不是百十个,在尸场中就很难将孩子的尸首数清楚,使人所惊吓的那些弯曲乌黑的小手,焦黑模糊的小头,焦炭似的小腿,小棉鞋,在大院里是几乎随处可见。

这许多已经过集中,无人来认领暴露到现在的死孩子,个个都光着小身子,经过春雪、严霜的寒冻,经过水泼,小小的尸身凝缩成僵硬的焦炭形状,也不是像病亡时那样平直的躺着,而是弯曲、蜷缩、仆倒,焦黑、碎裂、恶腥.......以这样的惨状看来:被仍进硫磺烈火里,被压在火堆底下,被掷掰践踏的孩子们,挣扎着,被煎熬着,想爬又爬不起来,于是被火煎、血熬,于是挣扎起来而又仆倒,于是痉挛、弯曲、蜷缩、焦臭、肚腹崩裂....绝痛而惨死。

半焦黑的孩子尸身上还能发现三八式刺刀的戳伤,还有血污,受伤的孩子先遭受到杀伤的痛苦,痛苦中又遭烈火煎烧。这样的痛苦,我们就不忍想象了,我们的孩子,中华民族的儿童,在不忍想象的痛苦中,被鬼子惨毒的毁灭了。

向大院里尸丛中再看一眼吧!有许多已经分不清是男是女,零碎的肢体中,有些还剩下一条腿,一只小脚。

惨死了的母亲还抱着哺乳的婴尸,母亲总是想保住可怜的小生命,以自己的身子挡护着孩子,母亲死了,羔羊似的婴儿也死在鬼子的血手里..

我们站着,倒坍、空洞的宅子里,似乎听到有人在哀号、惨叫!举目四望,落日里,只看见恶腥的黑烟。

我们从黑烟、瓦砾里钻出来,一位白发的潘家峪老奶奶站在夕阳里向尸首哀号:“我的侄儿在哪里!我的妞妞在哪里!——人不象人、骨头不象骨头....你们烧得,我也认不清了....”

老人的哀嚎以外,听不见昔日的牧羊少年的歌声和老人的咳嗽,没有炊烟也没有灯光.......

黄昏里,在潘家峪,我们向谁告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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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在本文开头时就说过,潘家峪惨案给人带来的,不全是悲伤和绝望。而是踬踣而起,勇于反抗的鼓舞。与南京、厂窖等处那些只能忍辱偷生的幸存者不同,潘家峪的幸存者们有了更提气的选择。

1941年2月5日,惨案中的尸体收敛完成,这天夜里,十里八乡的村民和潘家峪的幸存者们一起在村口那处陵园中举办了公葬仪式。仪式结束后,潘家峪村所剩无几的男丁中,有7名青年便投了八路,随着惨案消息的传来开,他们的队伍很快发展到120人。这支队伍随后被编为12团独立连,称为“潘家峪抗日复仇团”。

随后的一年中,复仇团转战冀东,战功卓著。1942年7月12日,冀东12团在滦县干草河设伏,击溃了外出扫荡的两个伪军营,并全歼了一个180余人的日军小队。干草河战斗中,策划并执行了潘家峪惨案的日军指挥官佐佐木二郎被潘家峪复仇团的战士斩于阵中——他们亲手为自己1230名乡亲报了血仇。这场惨烈的屠杀,也就有了一个还算光明的结局。

河北滦县.干草河战斗胜利纪念碑

抗战胜利后,冀东八路军率先出关经营东北,此时的潘家峪复仇团已经壮大为冀热辽军区47团,最后成为东野6纵(四野43军)的一部分,他们攻四平、战锦州、克天津,下广州,一直打到了海南岛。如今这支当年的复仇团已改编为一支武警部队,驻扎于河南。

至此,本次纪念活动的任务完成度来到了60%。前5个惨案都发生在敌占区或正面战场上,每一个都令人气闷。这回终于来到中共领导的敌后抗战区,日军的屠杀虽然惨烈依旧,但受害者的反应却终于能给人以希望了。国共两党在抗战中的表现之高下,于此也算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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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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