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河下游鲁北平原那片土地上,武刘庄村本是最寻常不过的一个村落。可于我们这些生于斯、长于斯的人而言,它却是刻入骨髓的根脉,是无论走多远都牵挂的故乡,是灵魂永远的栖居地。
离开村庄已三十余载,夜夜梦回故里,总免不了踏回那片熟悉的土地。梦里的村庄,永远停留在我离开时的模样,我走在纵横的街巷里,依旧是当年那个懵懂少年,未曾长大,也未曾老去。可现实里,我与它,早已在岁月流转中渐渐陌生,渐渐疏离。


我工作生活的地方,离家不过百里之遥,每隔数月便会回去一趟。可每次回去,都步履匆匆,从未有过闲暇细细留意村庄的细微变迁。偶尔在村里闲逛,望见儿时熟悉的旧屋接连颓圮,熟识的乡亲近邻日渐苍老,心底便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抗拒。当然,村庄也有新的模样——一栋栋富丽的新房拔地而起,样式却大同小异,我再也分不清哪户是谁家;更有许多陌生的年轻人长大成人,街头偶遇时,他们不认得我,我也猜不出他们是哪家的孩子。
一千二百多年前,贺知章久别归乡,写下《回乡偶书》二首,道尽了游子归乡的复杂心绪: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千百年来,还有哪首诗,能比这几句更贴切地描摹出归乡人的心境呢?
我家门前没有镜湖水,只有村西那条水泥板铺就的引黄过清渠。这条渠修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往北数十里便是奔腾的黄河,往南十几里则是蜿蜒的小清河。每次归乡,总能望见它不同的模样:有时浊浪汹涌,浩浩荡荡向南奔流;有时水位浅浅,露出斑驳河底,水波不兴。渠岸两侧,杨与柳树成行排列,枝叶婆娑;岸外则是大片的麦田、玉米地,或是连绵的棉田,风吹过,泛起层层绿意或白浪。这条渠,曾承载我们年少时的欢乐,却也吞噬过两岸村庄不少人的生命,甚至有车辆不慎坠入渠底;如今两岸已建起护网,安全多了。

我们的村庄名为武刘庄,此前一直分为武东、武西两个行政村,这两年已合并为一个整体。
关于村名,外村人常误叫成“五里庄”,也总有人追问:“是五六庄,还是五柳庄?”
前些年,文友李潇赠我一本唐坊镇镇志《千乘之光》,我一直无暇翻阅;直到疫情期间听闻李潇不幸病逝的消息,瞥见案头这本他留下的书,才郑重拿起细细品读。也正是在这本书里,我意外读懂了许多从前无从知晓的村庄往事。

镇志记载:武刘庄村位于高青县城田镇东南9公里、唐坊镇政府西南8公里处。明洪武年间,刘姓族人从河北枣强迁徙至此,立村名“武力庄”;清初更名为“武刘庄”,清雍正十二年(1734年),《淄博市历史地名图册》(1983年10月版)中,高苑县境内便已有“武刘庄”的记载。
据统计,2013年时,武东村有139户、469人,武西村有145户、511人。
近三百户、上千人的村庄,在周边算得上大村,知名度却远不及邻村——或许因交通不便,村里也无集市的缘故。有时出去赶集,跟外人提起我们村,大多人都一脸茫然;可若说起北面的高家村、元河村、毛家村,西面的耿家村、谢家村,南面的荆官村,或是东面的小蔡家、郭家油坊、孙家集,对方却总能知晓一二。
镇志还记载了村里的主要姓氏:刘、李、马、张、潘、郭等。不过还有一户庄姓,他们是住姥娘家的,镇志中并未提及,或许是编书时,他们已搬迁到城里居住了。
我们的村庄聚落呈长方形,主街东西走向,南北道、大胡同、小胡同则是纵向的地标。
前面提到的庄姓人家住在武西村中心的南北道中段,恰是一处丁字路口。庄家姐妹的母亲刘老师,是村里学校的教师,教过村里大半的人。我们上学时,常去她家做作业,她待我们向来如亲生儿女一般疼爱;前些年听到她突发心脏病离世的消息,想起她旧日音容,忍不住掉下眼泪。

她家是村里最早有收音机和电视机的人家,家里常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算得上门庭若市。乡亲们平日里来买袋盐、称斤醋、买盒烟、打瓶酒,总会顺便聚在这里闲聊几句;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夏天夜晚,她们家会把电视机搬到街边,让全村的大人小孩围坐观看;清明节时,他家门前的街口会扎起过街大秋千,乡亲们成群结队地挤在那里看热闹;到了春节,又会摆上台球桌,村里的年轻人都聚在这儿打球嬉闹。后来,庄家的兄弟姐妹都在城里工作,老人也跟着搬去了城里,房子也换了主人,这里便渐渐冷清下来。

如今归乡,走过那里,仍能看见南北道上坐着打牌闲聊的乡亲。可物是人非,回想起儿时在这里玩耍的快乐时光,心底总会泛起一阵岁月流转的伤感。
南北道上还住着郭、潘两大家族。不知从哪一辈传下的规矩,郭、潘两姓不分彼此,但凡家里有大事,都会像一家人一样出面帮忙。我模糊记得,小时候听大人们说,村里人大都是明初大移民时从河北枣强迁来的,唯有郭家是“坐地户”。传说当年朱元璋登基后,曾血洗山东,意图斩草除根,只有郭家一个藏在树洞里的男孩侥幸存活,后来开枝散叶,才有了村里的郭氏一脉。而潘氏一脉,相传是郭家祖上有人出远门时,路过张店的潘庄,捡回一个弃婴认作养子。没人知道那孩子原本姓什么,只因从潘庄捡回,便让他姓了潘(后来听人说,潘庄其实也没有潘姓人家)。也正因这层渊源,郭、潘两家长久以来都以本家相称,情谊深厚。
我们村是一个有着红色历史的村庄。
镇志中记载,革命战争年代,武刘庄村是高苑县第一支抗日武装——二梯队的主要组成村庄之一,当年,村里有大批有志之士投身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的洪流。著名爱国志士刘玉辉,以及他的儿子——1937年高苑县抗日联合会发起人之一的刘冠甲(现名刘贯稼),也都是我们村的人。
村西有块地叫西洼,就在谢家村的东南方向。翻开镇志,才找到了这段历史的详细记载:1942年元旦过后,高苑县直机关与清西二团二营在吴家村召开军民联欢会,不料遭大批日伪军追击。队伍行至谢家大洼休整时,被日伪军团团合围,最终伤亡180余人。原来,我们世代耕作的这片土地上,竟曾洒满了英雄的鲜血,长眠着无数英魂。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爷爷的亲弟弟——张国军,他也是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烈士。关于解放前的那段历史,村里如今知晓的人已然不多。我特意问过父亲关于这位小爷爷的事迹,他也只能说出个大概。据长辈们讲述,小爷爷是家里唯一念过几年书的人,他当年是以教师的身份为掩护,从事地下抗日工作。二十七岁那年,小爷爷新婚刚六天,便在日军的一次扫荡中被包围,最终在刘三仁村壮烈牺牲。他的牺牲极为惨烈,被敌人用刺刀活活开膛……家人收尸时,只能用床单将他的腹部包裹起来,才得以安葬。小爷爷的离世,给家人留下了无尽的悲痛。我的老姑姑作为他的姐姐,终其一生都未能释怀,即便到了晚年,只要提起这件事,仍会伤心落泪。可想而知,当年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对这个家庭的打击有多大。
从前,这些往事都只是长辈口中的零星叙述,此次读镇志,竟意外找到了关于那一场战役的详细记载。
《近代唐坊风云录》的第二节“抗日风云”中,有这样一段文字:“1945年4月5日,高苑县机关离开洼里孙村转移途中,隐约发现远处有一股伪军。县长孙健萍、县大队长赵仲伦决定趁机歼灭敌人,便让县委组织部长胡庆山带领机关人员向东转移,自己则与赵仲伦率领县大队插到小高家村一带迎击敌人。
然而,与敌人交锋后才发觉对方来势凶猛,这才知晓遇上了出来扫荡的日军大部队,当即决定撤出战斗。队伍途经梁孙村时,又遭遇一股日伪军,勉强摆脱合围后向东北方向转移。不料,县直机关、公安局及三区中队在梁孙村附近改向西北转移,行至付屋子村后的大杜家洼时,与从西北方向赶来的大批日伪军再次遭遇,陷入重围。公安局与三区中队虽全力突围,却终因寡不敌众,遭受重创,公安局长陈太恒、副局长崔勇等三十余人牺牲,三区书记兼中队指导员马明尧及中队大部分战士壮烈殉国。”
我查过百度上关于小爷爷的词条,他生前的单位被记载为高苑县府三科。至此才明白,原来“县府三科”应为“三区中队”;父亲说百度上记载的“八月份牺牲”时间有误,真正的牺牲时间是清明节前后,这一点也在此处找到了佐证。
而张国军牺牲的刘三仁村,离文中提及的梁孙村、大杜家洼等地点不远,都在唐坊镇的西北方向。只是当时的战斗究竟惨烈到何种程度?他们又是如何突围至刘三仁村最终被捕的?这些细节终究无从知晓了。镇志中记载的有名有姓烈士多是部队指挥员,我的小爷爷张国军应当就是那些牺牲的“三区中队大部分战士”中的一员。前些年小爷爷遗骨已迁至烈士陵园,让他与其他烈士一同安息。我一直想有机会去烈士陵园看看,还未成行。
当年,我们家族中还有一位二爷爷,是爷爷的堂兄,曾是国民党员,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学识渊博。只可惜,在特殊年代里,他遭了不少罪。我小时候常去二爷爷家的院子里玩耍,那时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后来,二爷爷早早离世,我对他的记忆本就模糊,更未能了解他坎坷的一生,如今想来实在遗憾。不过,二爷爷家的后人都十分优秀:有的心灵手巧,靠勤劳致富;有的勤奋好学,成绩优异,后来去了京津等大城市工作。
我们村虽是大村,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前没怎么出过大学生,到了九十年代以后,村里走出了许多人才。现在至少有三位博士了。
我们小时候上学的学校,在村子最东头。学校正中最大的一间教室,被大家叫做“大殿”,想来应当是从前寺庙的正殿。据说当年拆除周围建筑时,还挖出过铜钱之类的古物。后来学生减少,老学校弃用,学校搬到了新校;现在新校也没有学生了,成了养猪场和养鸭场。
我们家乡那一带,历史上曾有过一段佛教盛行的时期。邻村元河村,从前叫“娘娘庙”,周边还有达摩店、玉皇堂、魏家寺、寺前村等疑似与佛教相关的村落。只是,我们上学时的那座“大殿”,从前究竟是哪座寺庙的遗存,却无从查证了。我小时候,还记得村西和村北有残存的围子墙与围子沟。想来这些都是战乱年代,乡亲们为抵御兵匪、盗贼而修筑的屏障。后来,围子墙在岁月侵蚀中渐渐坍塌殆尽;围子沟倒还发挥过作用,下雨时用来泄洪,沟岸两侧长满了刺槐树。每到槐花开时,整个村庄都弥漫着槐花的甜香。我们常拿着绑着镰刀的长杆,去勾摘槐花,带回家和上面粉蒸着吃,那香甜的滋味,至今难忘。再后来,围子沟被填平,记忆中的刺槐树,也早已消失无踪。
早年间,村里村外还有许多枣树林。夏天,会有养蜂人带着蜂箱赶来,采集槐花蜜、枣花蜜;到了秋天,又有人在枣林里搭起棚子看枣。家家户户打枣的时候,就像过节一样热闹。可近些年,村里的房子越盖越多,枣树林却越来越少,再也没有了从前成片成林的规模。

我们村的耕地分布在村庄四周,武西村的地块,有着西洼、拐子地、谢家洼子、毛家前等亲切的称谓。村里的主要农作物是小麦、玉米、大豆和棉花。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绝大多数人家曾种过西瓜、蔬菜,后来又种过果园,但这些作物都耗费人力。如今,乡亲们又改回了种植粮食,日子也渐渐轻松了些。
村里的井水,向来又咸又苦,只有村外谢家洼子里有一口甜水井。我们平日里洗衣做饭,都从村里近处的井里打水;而饮用的甜水,就只能靠人力挑回来。我从十六岁起,就拿起扁担去挑甜水,肩头被扁担磨出了厚茧,或许是因为长期负重,个头也再也没有长过。这件事,成了我终生的遗憾。
每每想到家乡,总会想起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那首唱遍了大江南北的通俗歌曲《我热恋的故乡》:
“我的故乡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
一条时常干涸的小河,依恋在小村周围
一片贫瘠的土地上,收获着微薄的希望
住了一年又一年,生活了一辈又一辈
……
忙不完的黄土地,喝不干的苦井水
男人为你累弯了腰,女人也要为你锁愁眉
离不了的矮草房,养活了人的苦井水
住了一年又一年,生活了一辈又一辈
……”
在旁人眼中,我们的村庄或许真的毫无特色,甚至有些贫瘠。可生于斯、长于斯的我们,对它却有着一份无法割舍的特殊情感。如今回望过往,村庄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显得那般可亲;当年的苦与乐、悲与喜,都成了无比珍贵的记忆。很多人都说,小时候的日子虽苦,却格外怀念,真想回到从前。可岁月从不停留,哪有回头的可能?
也罢,唯有在夜夜梦回时,重新踏上村庄的街巷,在时光的缝隙里,捡拾那些遗失的记忆碎片,聊以慰藉对故乡的牵挂。
更新时间:2025-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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