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立冬闲记

作者/冰山雪峰

立冬的风一刮，秋的尾巴算是彻底被赶跑了。快七十的人，对季节的敏感又添了几分，街头的树像卸了妆，枝桠光溜溜地刺向天空，连空气都带着股清冽的硬气，仿佛再呵出一口气，就能冻成冰碴儿。这萧条里藏着的冷意，是季节递来的名片，提醒着日子又翻过了厚重的一页。

　　年轻时总觉得自己是把出鞘的刀，锋芒毕露，非要在世上刻下点什么才甘心。说话直来直去，做事不管不顾，凭着一股愣劲往前冲，碰了壁也只当给刀鞘添道新痕。那会儿在部队，当过连长，也任过通信股长，一身锐气挡不住，带着兵们爬杆架线，专挑最苦的活干，只觉得肩上的责任比天大。不懂迂回，不晓退让，以为凌厉就是强大，执锐便能披荆斩棘，结果呢？世界没被我们弄疼多少，自己倒先被磨得遍体鳞伤——心上的疤，肩上的累，都是年轻时欠下的债。1989年转业那天，望着营区的白杨树，心里像空了块儿，总觉得还有没做完的事。

　　谁能料到，时间这趟车跑得这么快，一晃眼就被推到了“老人”的站牌下。离开部队快四十年，都快七十的岁数了，说出来连自己都愣一下。刚开始还真是不习惯，总觉得镜子里的人陌生得很，怎么就添了这么多白头发，眼角的皱纹怎么就藏不住了？想“装嫩”也装不成了，不想老，可终究还是老了。　　

　　这些年闲下来，便天天写文。诗歌散文、小说故事，甚至那些“之乎者也”，不会就问，不懂就学。不为发表，不图点赞，就图个消遣。当年我一笔流利的钢笔字，写篇文章快得很；后来对着电脑屏幕打字，也不输年轻人；如今捧着手机敲打，照样行云流水。把心里的零碎念头敲下来，把生活的烟火气记下来，就像跟老朋友唠嗑。有时写当年部队的事，首长的轶事、战友的糗事，历历在目；有时写眼前的日子，滏阳河的水、宝云公园的树，鲜活生动。写着写着，心里就敞亮了，那些怕老的慌张，倒像被文字悄悄熨平了。　

　　昨天老战友发来张照片，点开一看，眼眶忽然就热了。那是十年前回老部队拍的，我和之后接任的四任通信股长，在营区的礼堂里亲热地拥在一块儿。当年我离开时，还都是毛头小子，最后一任那会儿还没入伍呢，如今啊，两鬓也都见了白。算起来，从1989年转业到现在，三十七个年头了；这张合影，一晃又过去了十年。照片里的礼堂还在，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营房还是那座营房，兵换了一茬又一茬，我却早已是个老人了。

　　儿子怕我喝绿茶伤胃，劝我改煮茶。于是买了套煮茶的家伙，玻璃壶配着电陶炉，摆在茶几上正合适。以前在部队，喝茶用搪瓷缸子，咕咚咕咚灌下去，图的是解渴提神；前些年用玻璃杯泡茶，图个省事简单；现在也琢磨起这慢功夫：先把水烧得咕嘟冒泡，茶叶投进去，看着茶汤慢慢变色，从浅黄到琥珀，香气一丝丝漫出来，混着炉火的微温，倒比年轻时喝的浓茶多了层绵长的滋味。写累了，就坐在炉边守着茶，看水汽在玻璃上凝成小水珠，心里想着照片里的老伙计，想着那些年一起熬过的夜、出过的任务，茶的滋味里，便品出些回甘来。　

　　家附近的前进大街，这些年变得越来越美。高楼一栋栋拔地而起，车水马龙的，比我刚搬来时热闹多了。过了街就是滏阳河，河水清澈见底，等数九寒天，水面结层薄冰，太阳照上去亮晶晶的，晃人眼。宝云公园是常去的地方，晨练的老伙计们聚在一块儿，打太极、唱小曲，公园里的树落了叶，却透着股踏实的劲儿，像极了我们这些慢慢老去的人。　

　　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话一点不假。从算盘到计算器，按键声代替了噼里啪啦的珠子响；从寻呼机到智能手机，小小的屏幕装下了整个世界；从晶体管收音机到元宇宙，我们追着时代跑，却总差着一截。当年在部队背密码、练报务，如今的通信技术早换了天地，那些老设备成了纪念馆里的展品，年轻人听我们讲过去的事，眼里满是好奇，像听遥远的故事。他们身上流着我们的血，骨子里却长着我们看不懂的激情。他们在虚拟世界里游刃有余，敲敲键盘、点点鼠标，不费多少力气就把事办了，看得我们这些靠汗水打拼过的人，除了目瞪口呆，只剩满心的感慨。

　　立冬的滏阳大街，街道两旁的树落了满地叶。金黄的、褐红的叶子叠在一起，像铺了层碎金，被风吹得打着旋儿跑，怎么抓也抓不住。这落叶多像日子啊，来了，又走了，留不住，也拦不住。

　　或许，老了就老了吧。快七十的人了，真要是向天再借五百年，又能怎么样呢？守着煮茶的壶，看水汽袅袅；天天写点文字，记下心里的波澜；沿着前进大街、滏阳河边散散步，到宝云公园和老伙计们聊聊天；偶尔翻出老照片，想想那些并肩走过的岁月，日子不也挺实在？看着年轻人在舞台上发光，我们能做的，大概也只是坐在台下，为他们点个小红心，鼓鼓掌。这世上的热闹，总得有人看，有人接，这样日子才能一直热热闹闹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