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白露凝故土

白露前夜,我梦见父亲站在田埂上,弯腰捧起一抔泥土,任土粒从指缝间簌簌落下。醒来时,县城公寓的空调正发出轻微的嗡鸣,窗外霓虹灯的流光在天花板上流淌。忽然记起明日便是白露,胸腔里倏地涌起一阵莫名的悸动。

次日驾车回乡。车出县城,高楼渐稀,田野渐阔。路旁的稻田已泛起金黄,稻穗低垂,像是给大地镶了一道道金边。晨光熹微中,可见稻叶上缀满晶莹的露珠,远远望去,整片田野仿佛笼罩在一层薄纱之中。

车在村口停下。踩上乡土的那一刻,露水正浓,草尖上的水珠立即沾湿了我的皮鞋——这双在县城办公室里踩惯地板的脚,已然不习惯泥土的亲吻。

老屋的门虚掩着。推门进去,父亲正蹲在堂屋磨镰刀,砂石与铁器摩擦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听见动静,他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淡淡的笑意:"白露到了?"

"到了。"我应道,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离乡廿十多年,每次回来都像客人,连对话都生疏了。

母亲从灶房探出身来,围裙上沾着面粉:"正好,帮我摘点紫苏叶,晌午蒸南瓜粑。"

园子里的紫苏长势正好,叶片上的露水晶莹欲滴。手指触碰叶片的刹那,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忽然想起小时候,每个白露的早晨,母亲都会让我来摘带露的紫苏,说是白露这天的紫苏最香。

"你爹一早就下田看稻子了。"母亲不知何时来到身后,"说今年白露露水重,是个好年景。"

我望向远处的稻田。父亲的身影在稻浪中若隐若现,他弯腰抚摸稻穗的样子,像是在抚摸孩子的头。

早饭是南瓜粥和新蒸的粑粑。父亲吃完一抹嘴:"我去田里开沟放水,白露露重,得让田里透透气。"他看看我,"你去不去?"

我连忙点头。

田里的露水比园中更重,稻叶上的水珠簌簌地落进田沟,汇成细流。父亲赤脚踩在泥水里,裤腿挽到膝盖,露出黝黑结实的小腿。我学着他的样子脱了鞋袜,脚陷进泥泞的刹那,一股凉意直冲头顶,却又在片刻后生出奇特的温润。

"白露水,赛灵芝。"父亲一边挥锄开沟,一边说,"这时的露水养地,也养人。"

我跟在他身后,笨拙地模仿他的动作。泥土在指尖流动,带着生命的气息。在这片父亲耕种了一生的土地上,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季节的脉搏。

日头升高,露水渐收。我们坐在田埂上歇息。父亲掏出自卷的烟卷点燃,烟雾缭绕中,他眯眼望着稻田:"你看这稻穗,露水一润,颗粒更饱满了。"顿了顿,又说,"人其实也一样,得接点地气,接点露水,不然就干瘪了。"

我忽然明白,父亲什么都知道。知道我在县城写字楼里的枯坐,知道我每次回乡时掩不住的疏离,知道我需要这一次白露的沐浴。

中午时分,帮母亲晾晒收获的黄豆。豆荚在院子里铺开,散发出阳光与泥土混合的香气。母亲说:"白露日头好,晒的豆子不生虫。"

邻居家传来打糍粑的声响,咚咚咚,像是大地的节拍。村中炊烟四起,家家户户都在为白露忙碌着。这个被我渐渐遗忘的节气,在这里仍然是重要的时间坐标。

下午随父亲去后山捡板栗。露水早已散尽,但林间仍弥漫着潮湿的气息。板栗蓬张开口,露出褐亮的果实。父亲用长竹竿敲打树枝,板栗便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像是一场坚果的雨。

"白露打核桃,秋分摘柿子。"父亲说着老辈传下的农谚,"什么时节做什么活,耽误不得。"

我捡起一颗板栗,刺壳扎手,却让人感到莫名的踏实。这种感受,是点击鼠标、触摸屏幕永远无法给予的。

日落时分,站在院中看暮色四合。远山如黛,稻田渐暗,唯有天边还留着一抹橘红。晚风起时,带来初秋的凉意,却又裹挟着泥土与作物成熟的气息。

父亲点燃艾绳驱蚊,青烟袅袅,散发出特有的香气。母亲端出蒸好的南瓜粑,金灿灿的,冒着热气。我们坐在院子里,就着暮色吃晚饭。

"明天回去?"父亲问。 "嗯,明天下午的车。" "带些新米和板栗回去,白露的米香。"

夜幕完全降临,露水又悄悄落下。院中的南瓜叶上,渐渐凝起细小的水珠,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父亲忽然说:"你记得吗?你小时候,白露这天总要咳嗽,你娘就用露水炖梨给你喝。" 我愣住。这段记忆早已沉入岁月深处,此刻却被父亲轻轻打捞起来。 "明天早晨给你炖一盅,"母亲接话,"城里没有这样的露水。"

睡前,我独自站在院中。露水愈来愈重,空气清冽如泉。深深呼吸,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洗涤干净。这感受,与梦中父亲捧起泥土的场景重叠在一起,让我忽然明白:我捧不住流淌的时光,却可以捧住这一刹那的白露。

次日清晨,母亲果然用晨露炖了冰糖雪梨。温润的甜意在喉间化开,仿佛把整个白露的精华都咽了下去。

临走时,父亲递给我一袋新米:"白露米,煮粥最养人。"母亲则塞来一罐紫苏酱:"记得冰箱存放。"

车驶离村庄,后视镜中的故乡渐渐模糊。我抱紧怀中的米袋,新米的清香阵阵袭来。忽然明白,白露之所以为白露,不仅因为草木凝露,更因为这是一个让游子凝望故乡的时节。

回到县城的公寓,打开窗户,夜风送来远处模糊的市声。我取出一把新米,淘净,入锅。米香渐渐弥漫开来,像是把故乡的气息也煮进了这锅粥里。

粥成,洁白粘稠,宛如凝露。尝一口,新米的甘甜在舌尖化开,恍惚间又看见父亲站在稻田里,露水沾湿了他的衣襟。

原来,白露从来不只是节气。它是大地的呼吸,是作物的韵律,是农人的期盼,也是游子心中永远凝着的那滴乡愁——晶莹,清凉,在记忆的叶片上永不干涸。

窗外,城市的夜空不见星子,但我知道,故乡的稻田此刻必定缀满露珠,一如大地无声的诺言。而我在这个白露,终于接住了父亲从田埂上捧来的那片土地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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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9-08

标签:美文   故土   散文   白露   露水   父亲   母亲   稻田   泥土   紫苏   县城   稻穗   板栗   南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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