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不要伤心，真的不要伤心。

从此以后他就脫离了肉身的束缚，可以尽己所欲，翱翔天空，而不是被困在家里，困在身体的病痛里。——孙曼丽

世界因你的存在而改变，因你的不在而缺憾。——许倬云

许倬云先生北京追思会孙曼丽女士发言

大家好！

我是孙曼丽。

今天非常感谢你们提供这样一个机会，让大家可以聚在一起，讲一讲我对许先生的记忆，与他的生活，以及他的工作。非常感谢大家!

首先，我希望向大家讲一下他人生最后的那一段历程。

他从今年年头开始，就已经逐渐虚弱下去了，体力不够，精神不够，工作量也不能大。接着他连续两次肺炎，都进医院紧急治疗。回来以后，我就感觉到他的身体已经非常弱了。

幸亏这个时候，他的《经纬华夏》已经写完，简体、繁体的中文版本都已出版——英文版七月份也很快出来了。他就很放心，他一直怕自己写不完这本书就走了。

肺炎好了以后没多久，六月他又因为尿道炎进了医院。你们知道在美国，一进医院，尤其是紧急病房，他们会给你做各种治疗，不管患者的自我意愿。最终，他人活了。但他说，我再也不进医院了。

我们决定7月2号从医院回家，在此之前我与医生们讨论：“请你们告诉我，他的情况如何?”他们非常坦白，说他不是生病，只是器官老化。

这件事情，让我想到中国人说的“油干灯草尽”，他把全身的油都烧尽了，烧尽以后人就没有力气了。所以，他确实就是一个“油干灯草尽”的例子。很多老人家走的时候并不是生病走的，只是因为他的生命没有力气了，没有“油”了。医生也告诉我们，说他这个情形不会持久的，也没有办法治了，剩下的时间，大概也只有一个月。

于是，我们心里也就有数了。回家以后，我就调整了自己对他生活的安排——不逼他睡觉，也不逼他吃药，更不逼他干什么，不吃饭就不吃吧。我们就陪着他，不勉强他做任何事情。

这样过去整整一个月，8月3号的早上，护士来给他量了血压以后，告诉我说：“你准备吧，时候差不多了。”当天下午2点40分，也就是美东时间8月3号下午2点40分，他走了，我们都在他身边。

他在医院的时候就告诉我们，回家以后，下一次如果再发生类似事情不要把他送医院，“你们只要陪着我就行了”。那天我们就在他身旁陪着他，看着他呼吸慢慢弱下去。到最后，我看时钟，时间是2点40分，用手去试他鼻子，他已经没有气了，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离开，没有任何痛苦。

在他还可以跟我交谈的时候，我们谈了很多事情。他自己知道，已经九十多岁，不可能再拖多久了，开始急着将很多事情交待我们。他说，要把全部该做的事情都做完再走——他本就是一个非常干净利落，而且效率高的人。

7月16日那天，他说：“我今天精神好，你让我给我的朋友们打个电话告别。”我说，好。结果到最后才发现，他的朋友们统统走了，找不着了。只和冯俊文通了一个视频，和王德威通了一个电话。他和我说：“好了，那我该去参加他们了。”我说：“这也是一条路，你去跟你的老朋友见面也好。”

那天，我感觉他是真正要离开了，我们就开始谈了一些我们之间的事情。

我们结婚已经有五十五年，快五十六年了。这五十六年，想起来并不是很长，其实也是很长的日子，因为我们全世界东奔西走——也不记得是为了什么，很多事情来了我们就去做。对我而言，我并不是一个家庭主妇而已，也在外面接触了很多事情，而且我相信确实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而每一次我们去欧洲、回到国内，尤其在国内，他都非常高兴。

记得他有一位好朋友，张忠培先生，2000年以后，就经常带着他去看那些考古遗址。这些地方并不常对外开放，张先生带我们去，让我们有机会看了很多之前在书本上看到的东西。到那儿去一看实物，完全感觉不一样，有些东西必须身临其境才能懂得。

那十年间，我们一起跑了很多地方，看考古遗址、讲学、开会，与大陆的各界交流。后来，因为这些资料，许先生将其与自己已有的研究的作对比，就开始写作。尤其2011年以后，他因为一场大手术，医生告诫他不能再坐长途飞机，否则有生命危险。从那以后直到去世以前，他主要的工作就是在家里写书，15年出版了15本新书。2020年开始，他又在网上给年轻人讲课，与大陆的文化界人士对话。对于他而言，尤其最后的五年，实在是非常快乐而充实。

他的每一本书，都是经过考证、深思熟虑的，而且他热衷于此，年纪越大越成熟、贯通，这就是学人文的优势。尽管他的身体如此不方便，可当他下坑的时候，人家把他吊下去、吊上来，他开心得很，觉得很有意思。他是一个心思很简单的人，关心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愿意为常民写作的人。

他常常讲，“老天给我这条命，就是要让我完成一些任务”。我说，“我呢?”他说，“你也有任务，你照顾我。”

五十多年下来，我确实是用心用力让他身心健康，日子过得好些，他也懂得。

大家可能不知道的是，我们两个人都属马。我是子时生的，他是午时生的。所以，我们两个人，一个是白天的马，一个是黑夜的马。

我这匹黑夜的马就在家里管家，他就去外面跑好了。他说，我是“拐子马”——岳飞的“拐子马”，他拿拐杖。我说，不是，你之前是“拐子马”，跟我在一起就不是了，因为你多了一个伯乐在身边，你就是千里马了。他很开心!

这是我们之间的笑话，在家里，我们常常讲这种笑话。每次讲到“拐子马”的时候，我们就笑。现在，已经没有“拐子马”了。

他生前还说，“你必须要替我谢谢这些帮我出书、帮我工作的人。是他们帮了我，让我能很快完成这些事。这绝对不是我一个人能做的。”很多人看了他的书或者视频以后，把感受发给他看时，他觉得这些孩子真可爱。他真是一个很有爱心的人，所以有精神气，能够为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关怀和责任，常年忍受身体的痛苦。这一点，我天天在他身边可以感觉得到。

在这种情况下，我就问他：“你到现在为止有没有对你一生不满意的地方?”他说，“没有”。我说，你有没有什么觉得想做，而不能做的?他说，“我想做而不能做的当然很多了，比如我想跳高，我想跑步。这是不能做的。”我说：“你不要想这些，你就说现在真心想的。”他说，“没有，我认为我的人生非常圆满。”

他还说，“感谢你们全部跟我有关系的人，让我的生活非常美满。”我最后问，“你现在知道你快要离开这里了，你怕不怕?”他说，“我不怕。”我说，“你讲真话，你怕不怕?”他说，“我不怕。”我逼问了三次，他都说“不怕”。

我说，“好，你不怕，我就放心了。”

我也跟他讲，你不该害怕的。因为他常常做梦，梦到自己的父母，说父母要带他走。我说，“这次你的父母真的要带你走了，你就跟父母去吧？你先去，我们以后都来找你。”我认为，这件事情对他非常重要，他心安了，他觉得我们都懂得他，所以他可以放心走。

他对写作这件事，一直强调说：“这些书不是我一个人写的书，而是集合了很多学界前辈、同行的经验、成果。我希望看书的人，都能体会到我的用心，能够从里面得到一些东西。别的我无所求了。”这也是他真实所想，我都交代给大家了。

所以，我们都不要伤心，真的不要伤心。从此以后他就脫离了肉身的束缚，可以尽己所欲，翱翔天空，而不是被困在家里，困在身体的病痛里。

我们祝福他吧，祝福他能够快快乐乐。也许有一天我们往天空一看，他刚好从我们头顶飞过，我们可以和他打招呼，说“嗨”，对不对!

最后，非常感谢大家给我这个机会，可以把这些事情说出来。非常非常感谢。我想他此刻一定很高兴。谢谢!

孙曼丽

2025年8月31日于匹兹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