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久没有见到雨了,然而我去建宁县溪源乡上坪村的那天下午,却遇到了下雨,雨虽不大,但望着车窗外,烟雨濛濛。第一眼看见的村头景色是——石廊桥上的红灯笼,桥边水轩悠悠,桥下水声清幽,荷花池里,秋雨落在有些凋零的荷叶上,那落在荷叶上的雨珠,依旧晶莹滑润。这意境,宛如宋代诗人王维的诗句“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给人一种细腻润滑的韵味。
我问村支书贵姓。“我姓杨”,他答道。话音未落,一旁为我们当导游的年轻女子便笑眯眯地说:“我也姓杨。”支书告诉说,全村只有一个姓氏,以杨传氏。言谈间,他领着我走向了社祖庙。
那是一座建于宋代的老木屋,依山畔湖、坐西朝东,采用木构架抬梁穿斗式歇山顶。说起村史,村支书颇有几分自豪:村的历史可追溯至唐朝末年,关西夫子、汉太尉杨震后裔杨达圣随闽王王审知入闽后,其孙杨感遁迁居这里避世筑基,迄今已有1000多年历史。这座木屋,就是肇基始祖迁徙到这里居住的房屋,也是村里目前存留的最早建筑。
据说杨公是宋末的一名武将,在宋辽战役中屡建奇功,被赐封为英烈侯王。为了缅怀祖先,后辈们将老屋辟为社祖庙,庙内神龛敬奉的杨公、杨公夫人以及范公和它的四个干儿子。范公是谁呢?支书解惑道,范公是附近村庄的人,杨公的好友,精通医术,为村民做了许多善事。后人感念其恩德,便将他与杨公夫妇一并供奉,展示出杨公后人的宽广胸怀和感念之心。
走出社祖庙,站在荷田旁,再一次回望!老厝让人觉得沧桑,但我似乎又听到它的呼吸声,这声音,与对面那宗祠相呼应。

踏上石拱廊桥,其外观造型,与我在闽东见到的木拱廊桥一样。桥的中央安放着神龛,游子工作外出或是回村,都要虔诚地点上一炷香。我站在廊桥中央,左边是村庄,右边是通往外界绵长的路。我望着挂在桥顶上的一盏盏“飞鱼灯”,支书告诉我,它的寓意就是归来。我望着这座桥,心底泛起乡愁,一种思乡的情怀。

穿过廊桥,便是宗祠,白墙灰瓦透着庄严肃穆。宗祠建于清乾隆四十二年,为二进制单檐歇山顶抬梁木构建筑。正堂神龛供奉杨氏列祖列妣神位,中堂及下堂分别悬挂“爱国热忱”“贡生”“登仕郎”等十余块匾,正门两旁竖书“繁衍千秋绍先祖正气,昌隆万代法四知宗风”的对联,登斯堂者敬仰之心油然而生。祠堂前,左右两边用于栓桅杆的石柱述说着这些曾有的荣耀。村支书告诉我:仅明、清、民国时期就有130多人在外为官,其中官居二品2位,官拜大夫4位,千百年来都是方圆百里的名门望族。听了他的话,着实让我有些吃惊,我琢磨着社祖庙与宗祠之间的关系。家庙门前的楹联作了回答:
修竹薰风泉净天清智生廉洁
青山宝树地灵人杰仁毓孝贤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用朱熹先生这诗句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了。社祖庙如源头活水,而这宗祠恰如一条清洌的溪流,不息而流,一代又一代。家庙前,一棵三百多年的辛夷树郁郁葱葱。村支书望着树说,这是我们村的风水树。他在手机中找出一张照片递给我看,春天时白色的花开满枝头,遮蔽着家庙。白色的家庙建筑、白色的花在阳光的映照下泛着金晖。支书说,花开时,散发出的芳香,弥漫整个村落。在我的所见中,福建的许多村落都有风水树,但多见的是水杉、樟树、榕树等长青树种,用辛夷树的还不多见。支书说,村尾还有一座赵公庙,那儿生长着一棵七百多年的老槐树,在南方的小村庄里出现也极为罕见,回来后我上网搜索了一下:槐树,俗称国槐,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在古代被视为“吉祥树”,千年古槐树更有宗族根基之说。村头的辛夷树,村尾的老槐树,彼此呼应,村庄座落在两树之间。
社祖庙与家庙之间,一条小溪从村中蜿蜒而出,穿过廊桥,流向村外。溯溪而上,向村里走去。同行的一位伙伴望着清流见底的溪水感叹,比我那个村的水清澈多了。我笑着应答,这是源头之水,虽是汇百川向海,却也裹沙带泥,能和这源头之水相较吗?他听了还是唠絮,“太美了、太美了”。

走在小村的青石道上,青石泛着油光。这油光,是无数双脚与青石厮磨出的光润,这光润,透着人文气息,我仿佛穿越时光隧道,听到一位位樵夫挑着薪柴的喘息声,一位位商人行旅匆匆的脚步声,一位位浣沙女在溪边洗衣的棒捶声,还有田野中传来的牛吼声与村落里的狗吠声……。明清时期,村落是闽赣两省的重要驿站,两省文人墨客、商贾小贩的云集之地。听了村支书的介绍,我理解了先人们为什么会选择这里安居乐业、繁衍生息。用今天的眼光看,村庄有些偏僻,而在当时,它位于交通要道。
去看看“四知斋”吧!村支书颇为得意地说:朱熹先生曾应好友之约,在“四知斋”讲学并写下了“立修齐志、读圣贤书”条幅。“四知斋”也称杨家学堂,学堂面积250多平方米,前有石柱门楼,主体建筑为二进制穿斗式歇山顶木结构。正房部分分别为明间、次间,前方左右分别为厢房,中为天井。如今学堂只有石柱门楼和厅堂主体依存。村支书饶有兴趣地给我读了挂在厅中的一副楹联:
何必位致公卿足光宗祖
果能家传孝友亦耀门庭
细细品味,体现出了杨氏家族“宗友传家”的家风,认为家族的荣耀不在于是否能位致于公卿,更在于是否能够家传孝友。村中至今流传着的杨信篷侍母至孝、杨德元兄弟五人同侍一母的故事,这些故事写进了《建宁县志》。“敦孝悌、睦宗族,尚勤俭、安生理,安本分、循天理……”杨氏一族秉承先祖孝廉之风,以家风家训为立身之本,家风之良好在十里八乡皆有口碑。
“养身谷为宝,继世书留香”。这是我在宁德际头村见到的一副对联。千百年来,乡村百姓深谙养身与继世的关系,继世不只是繁衍出一代又一代的血脉,更有一代又一代传承的文脉,文化滋养了一代又一代,让一个家族走的更远更好更顺。
说起“四知斋”的建设,村支书说。“相传学堂为四房先祖早鸡公所建,不仅建了学堂,还特地捐资助一块义田,所收的田租用于奖励学业有成者。”我又问道,“四知”的出处?他说,“四知”源于先祖具有东汉廉吏之誉的“四知先生”杨震。他在荆州为官时,发现秀才王密才华出众,便向朝廷举荐其为昌邑县令。在他去上任东莱太守时,途经昌邑县,王密前去拜会杨震,并送上黄金十斤。杨震说:“我了解你的为人,你却不了解我的为人,我怎么可以收你的重礼呢?”可是王密还坚持说:“在夜间时,没有人知道”。杨震说:“天知,地知,我知,你知!你怎么可以说没有人知道呢?”王密听后,顿时满脸通红,灰溜溜地走了。故事在后人中代代相传。2021年9月,在“四知斋”的基础上,又建成“四知堂”廉政教育馆,以廉孝为主线、家风家训为载体,生动展现了历代杨氏先贤的生平事迹和对孝廉思想的推崇,成了廉政教育基地。凝望杨震先生塑像,从“四知”中我读到了他的坦荡襟怀,也是村中的宝贵的精神财富。

行走在村中的小道上,古韵盈村,古风扑面。大夫第、司马第、古香园、得水园等古厝老宅,相当部分的木构建筑已经不复存在,但是这些青砖砌就的墙体,镶嵌其上的砖雕纹饰都在述说着村子的曾经,折射着村子曾经的繁华。建筑是凝固的音乐,那么,在我眼前的这些古建筑,应当可以称之为古音乐了。这些古老的建筑经过岁月雕琢和历史沉淀,古韵依旧,一砖一瓦、一椽一木都如“五线谱”,在今人听来,乐声中既有岁月的沧桑,更充盈古韵之美、古韵之气。观赏一座座古建筑,中有一处建筑十分气派,但门楼上方那本应当用于题匾额的地方却是空的。村民告诉我,这户人家本是经商,赚得了不少银子,建造了这座大宅,但是,因为他没有任何官职,不敢与“大夫第”、“司马第”并称,所以本该题匾的地方一直空着。“不敢越雷池半步啊!”,规是规,矩是矩,人文的约束力可见一斑。
村庄中,更多的绕着小溪流筑建的木制斜顶的二层民居。楼层看上去有些低矮,二层的一面是走廊。临近黄昏,炊烟缭绕,添了人间烟火,多了几许温馨,烟中还弥漫着柴香味。我走近一户人家,灶堂的火烧的正旺。支书说,至今,村民们依旧以柴当薪。
走在村中,一股咖啡味扑鼻而来。给我们当导游的年轻女子说,那是她开的咖啡屋。咖啡屋是生产队的牛棚改造的,不是很大,但充满温馨,充满农村气息。女子说,她不仅卖咖啡,也经营村里生产的一些土特产品和一些文创产品。“客人多吗?”我问道。周末和节假日会多些,一家人来到村里,住住民宿,品品农家菜,体会体会乡村生活,放松一下身心。梯田上坐落的特色民宿,形状似落叶,寓意落叶归根。平日里,研学游、团建活动的团队也走进乡村,感受乡村文化,接受廉政教育。我问起她对村庄的未来,她充满信心,也充满憧憬,在她的回答中,我想到了“赓续”二字。
当我再站在村口廊桥回望乡村景观,山环水绕,景色崎旎,宛如画里乡村。回来之后,我如在品茗一样品茗上坪,琢磨着上坪村的韵与味:上坪韵与味是自然与人文相互交融浸润沉淀出,他的人文又是一代又一代杨家后人坚守而传承的,是自然源流与人文源流的交融氤氲而出的美。
上坪,一道自然与人文的交融氤氲出的别样风景。

陈元邦书:“何必位致公卿足光宗祖 果能家传孝友亦耀门庭”
(本文作者为福建省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福建省乡村振兴研究会常务副会长。)
(图源/建宁文旅)
更新时间:2025-11-05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date("Y",time());?>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61893.com 闽ICP备11008920号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5593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