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是外婆的七七。母亲从遥远的故乡发来照片,她和舅舅站在茶山的平处,外公和外婆的墓地就在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我默默在家门口挂了茱萸和香囊。外婆走了,我失去了家里的最后一个老人,在这个日子里我分外想念她。
外婆始终是我最亲密的人,自我有记忆开始,我最清晰的记忆就是伏在她的后背上看到的世界。彼时我并不知道我心中高大的她其实只有一米五,当我读小学高年级时就轻易超过了她。那时候她总是把我背在身上,带着我走走停停,去过很多地方。外婆是个孤儿,也许是从小没有被细腻、温暖地爱过,她的情感是真挚而粗粝的。她不像外公总是很温柔地对我说话,她的爱是自己默默做了所有的家务,让我可以安心学习;是在我做错事情的时候粗声大气地责备我,却又在每一个夜晚轻轻拍着我直到入眠。
在外婆的心目中,读书最大。读书让她走出大山,走到了省城。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外婆为我订了《婴儿画报》,我看着画报上的字日复一日地听着她读,渐渐地认识了许多字。五岁的时候,我举着《人民日报》朗读社论成了大人津津乐道的故事,这背后是外婆的坚持,直到我自己做了母亲,我才发现这样的坚持有多难。在她念书比天大的理念之下,我和母亲都被送到北大,这是外婆人生中最骄傲的成就。
我上小学之前,外婆和外公还没有退休,我留在他们身边上幼儿园。儿时我一直以为是爸妈工作繁忙,无暇顾及我,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是她坚持把我留下了。她不愿我早早成为城市里全托的孤独小孩。这让我拥有了一个可以爬墙上树、上山下河的童年。童年成了我的精神故乡,让我在疲惫的城市生活里,偶尔回望那个烟雨朦胧、山明水秀的小城时,感觉心有归处。
在故乡外婆的职责是养鸡、拾捡鸡蛋,来北京之后她每天都走很远的路去大钟寺菜市场买菜,风雨无阻。她是个“一根筋”的人,决定了的事情就会始终坚持做下去。哪怕是雪天,她也固执地要去邮局寄包裹,滑倒骨折之后才相信北方的冬天和故乡不同。每天饭后,外婆总嫌弃别人洗的碗不干净,又会再洗一遍。直到八十五岁之后,她忘记了很多事情,却依然保持着每餐洗碗的肌肉记忆。父亲和母亲看到了,会像当年的她一样默默地再洗一遍。
儿时记忆中的外婆,总是声音洪亮、步履如飞,我们都是在她身后,追不上她脚步的人。外公去世之后,她做了乳腺癌手术,仿佛失去了各种意义上的重心,她的脚步开始慢了下来,声音也渐渐小了。离开前的这两三年,她几乎都不讲话。只是坐在沙发上默默地看电视、织毛线。问她在看什么,她答不上来;围巾织到一定的程度,母亲会悄悄拆掉,她发现不了,又继续织下去。
小时候我和外公外婆的三人小组,每年南北穿梭,开学回北京,一放假就奔赴徽州。长大后我出国念书,母亲也带他们远赴英国探望我。外公去世的时候我尚未有带他们旅行的能力,但后来我带着外婆和她最疼爱的重外孙留下了很多影像。外婆在东南亚的海边晒着太阳喝着椰汁,在冬季的迪士尼,外婆戴着米老鼠的帽子坐旋转木马。她揽着重外孙轻轻地说:“包子是个好孩子,包子是个乖宝宝。”这些温柔是她年轻时、中年时对母亲、对我都不曾有过的。那时候的她粗粝、坚硬,或者是因为童年时候她的脆弱从未被回应,她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小女儿的撒娇。多年之后,她日渐衰老,也日渐柔软。我看着这些影像突然感觉那是她在对儿时的我诉说那份温柔。
外婆最后的时光是在病床上,她依然记得我的名字,却认不出我的人。她说我是她的同事,是她的顶头上司。小儿在一旁嬉笑,并不知道我们即将失去她。送别外婆的那一天是一个工作日,我没有给孩子请假,他的太外婆那么在乎念书这件事,我选择最后一次尊重她的坚持。孩子没有提起过这件事,但在失去她的第五十天,我送孩子去上学,孩子突然问我太外婆去哪儿了。
母亲说,外婆读女中的时候,在日记里写下自己是个孤儿的痛苦。她离开之前的那些日子里,拥有了四世同堂的幸福。我在做了母亲之后,也终于明白了她当年对我朴素而真挚的爱。
我的外婆叫吴正时,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变成了报纸上的铅字,一定会特别骄傲地四处拿给别人看,只可惜她已经在天上了。
(来源:《中国新闻》报,作者:王海云,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中国教育与社会发展研究院助理研究员,民进北京师范大学基层委员会文科支部副主委)
更新时间:2025-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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