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辈子，就像一场戏，年轻时是热闹的喜剧，中年是拧巴的正剧，到了老了，就成了独角戏。台上台下，就你一个人。

年轻的时候，总觉得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老了才发现，自己就是那个高个子，天一塌，直接砸你脑袋上。尤其是像我这样，无儿无女的人，这种感觉，比谁都来得早，来得猛。

以前，街坊邻居凑一块儿聊天，聊得最多的就是孩子。谁家孩子有出息，在大城市买了房；谁家孩子不争气，天天在家啃老。我那时候听着，心里头没啥感觉，甚至还有点窃喜。你看，我多自由，没孩子拖累，想干啥干啥，攒下的钱都是自己花，多潇洒。

那时候，一提到“无儿无女”，别人投来的都是同情的眼光，嘴里念叨着：“哎，老了可怎么办呐？死了都没人摔盆儿。”

我当时嘴上不说，心里头还犯嘀咕：人都死了，还管那么多干嘛？埋哪儿不是埋？火化了往海里一撒，干干净净。身后事，那是给别人看的，是做给活人的一场秀，自己都成灰了，哪还知道什么体面不体面。

可等我真过了七十，身体这台机器开始这儿响那儿漏风的时候，我才算彻底明白了。

无儿无女，比死后无人安葬可怕一万倍的，是活着的时候，怎么熬过这漫长而又屈辱的每一天。

第一怕，是病来如山倒时的无助。

去年冬天，我得了个带状疱疹，就是咱们常说的“蛇缠腰”。那疼啊，真不是人受的，就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你肉里头来回地扎。半夜里疼得睡不着，我一个人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想喝水，水壶在客厅，我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我想去医院，可我连下个楼都费劲。那一刻，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是有个孩子在身边就好了。哪怕他啥也不干，就给我倒杯水，扶我一把，或者帮我打个电话，我都不会觉得那么绝望。

最后，还是我自己，咬着牙，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到楼下，拦了个车去的医院。医院那地方，人多得跟赶集一样，挂号、排队、缴费、做检查，楼上楼下地跑。我拿着一堆单子，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不知道该先去哪，后去哪。看着别人家都有孩子陪着，跑前跑后，端茶倒水，而我，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冰冷的椅子上，等着护士叫我的名字。

医生跟我说了一堆注意事项，我这老耳朵背，听不太清，想再问一遍，看着后面排着长队的人，又不好意思开口。那一刻的自卑和孤单，比身上的病痛更折磨人。

你想想，人老了，谁没个头疼脑热的？有儿女的，一个电话，人就到了。没儿女的，你只能靠自己。可当你连自己都靠不住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深渊。

第二怕，是日常琐碎里的无力。

人老了，不是一下子就老了的，是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被生活磨老的。

就说换个灯泡吧。以前，我踩个凳子，分分钟的事。现在呢？我抬头看一眼那天花板，都眼晕。别说踩凳子了，我连站稳都费劲。家里那个灯泡闪了一个星期，我愣是没敢换，最后只能摸黑过日子，直到有天邻居小王来串门，顺手帮我换了。

还有扛米扛油。以前一袋二十斤的大米，我“嘿”的一声就扛上楼了。现在呢？我买米，只能买五斤一袋的小包装，一次买两袋，分两次往上拎。有时候看着超市里搞活动，大袋的便宜，我站那儿犹豫半天，最后还是只能叹口气，买贵的。

这些事，说起来小，但就像一把小刀子，天天在你心上划。它时时刻刻提醒你：你老了，你没用了，你连最基本的生活都搞不定了。

更别提现在这个社会，离了手机寸步难行。出门打车，年轻人手机一扫，车就来了。我得在路边站半天，好不容易拦到一辆，司机还嫌路近不想拉。去超市买东西，人家都用手机支付，我揣着一把现金，有时候人家找不开，还得看收银员的脸色。

我不是没学过用智能手机，可这脑子就跟个漏勺似的，今天教了，明天就忘。那些APP，图标长得都差不多，我点来点去，不是点到广告，就是点到什么乱七八糟的链接上。被人骗过几次，现在连碰都不敢碰了。

这种被时代抛弃的感觉，这种做什么都费劲的无力感，比死，更让人难受。死，是一瞬间的，而这种活着的无力，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不到头的折磨。

第三怕，是精神世界里的荒芜。

身体上的苦，咬咬牙或许能挺过去。但精神上的孤寂，能活活把人逼疯。

我家里头，静得可怕。一天到晚，听不到一点人声，只有墙上那挂钟“滴答滴答”地走，那声音，就像在数着我剩下的日子。

有时候，我故意把电视开得很大声，假装家里很热闹。可那电视里的人，说的都是别人的故事，跟我有啥关系呢？我渴望的是有个人能跟我说说话，哪怕是跟我吵吵架也行啊。

过年过节，那是最熬人的时候。外面鞭炮齐鸣，家家户户飘出肉香，我自个儿屋里，冷锅冷灶。我包了点饺子，煮了一碗，吃着吃着，眼泪就掉进碗里了。

我手机里存着几百个号码，都是以前的老同事、老朋友。可我不敢轻易打过去。人家都儿孙绕膝，忙着呢，我凭什么去打扰人家的天伦之乐？就算打通了，又能说什么呢？说我自己挺好的？说我一个人也过得挺开心？鬼话连篇。说我自己挺孤单的？那不是给人家添堵吗？

所以，大多数时候，我就是一个人坐着，从天亮坐到天黑。看着窗外的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落。感觉自己就像一棵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老树，慢慢地枯萎。

很多人说，可以养老院啊。

是啊，我也想过。可养老院是什么地方？那是一个集体生活的地方。你得把自己的棱角全磨平，去适应那里的规矩。几点吃饭，几点睡觉，都得听安排。你想自己偷偷喝口小酒？不行。你想晚上晚点睡？不行。

更重要的是，那里面，充满了等待。等待护工给你翻身，等待饭点，等待家人探望。而我们这些没儿女的，连等待探望的资格都没有。我们就是养老院里最底层的存在，没人撑腰，没人说话。护工对你好不好，全看人家的心情。

我有个老哥，进了养老院，跟我说：“在里面，人就不是人了，就是个物件，等着被处理。”

这话，听得我心里直发毛。

所以说，人老了才明白，无儿无女，最可怕的从来不是死后的那把土，而是活着时的每一天。怎么吃，怎么穿，怎么病，怎么老，怎么有尊严地走完这最后一程。这才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夜深人静时，真正琢磨的大问题。

死后无人安葬，那是一时的凄凉。活着无人问津，那是一世的荒凉。一个是终点，另一个，是整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

我现在，也不羡慕别人家孩子多有出息了，我只羡慕那些生病时有人端杯水，过节时有人陪着吃顿饭，被人欺负了有人能站出来说句公道话的老人。

至于我自己，我也想通了。钱，到这时候，就是你亲生的“儿子”。我得攥紧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进养老院。身体，是自己的本钱，能多动一天就多动一天。朋友，是没血缘的亲人，能联系的就多联系。

剩下的，就交给命吧。

只希望，在我走的那一天，能痛快点，别拖太久，别太受罪。至于身后事，真的不重要了。活着的时候，已经够难了，死后，就让我安安静静地走吧。这，大概是我这个无儿无女的老人，最后的一点尊严和奢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