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双羽
母亲今年满八十岁。早在生日前一个月,我就跟她念叨,要带着妻子儿女回老家热热闹闹给她过个寿。可电话那头,母亲不肯让我们折腾:“不用不用,你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再说,我跟你弟住一起,日常有个照应,别为我耽误正事。”听着母亲熟悉的声音,我鼻子一酸,泪滑出了眼眶——这辈子,母亲一直把我们的事放在前头,连她自己的生日也是想着不给任何人添麻烦。拗不过她的坚持,生日那天,我们没准备复杂的贺礼,只悄悄提前结束工作,请假赶了回去,手里拎着她爱吃的新鲜蔬菜和水果,想着哪怕只是陪她坐一会儿,听她说几句话,也是好的。
推开老家院门时,老槐树的叶子正簌簌落着,母亲坐在院子角落的藤椅上,手里捏着针线,眼神轻轻落在不远处的菜地——同母异父的弟弟在那里忙活,两人没说一句话,只有风吹过菜叶的沙沙声,在院子里轻轻荡漾着,阳光落在母亲银白的鬓角,把皱纹里的温柔都照得透亮。她看见突然出现的我们,眼角瞬间堆起笑意,像揉开了一朵晒透了的棉絮花。“不是说不用回来吗?还买这些干啥,家里啥都有。”她起身要去接东西,却被我劝住——这一次,该换我们陪着她,让她好好歇一歇了。看着母亲行动时微微有些不便的右腿,记忆突然被扯回几十年前,那些浸着汗水与疼痛却又满是力量的日子。
那年,我刚读初一,正是家里最拮据的时候。继父的沉默、我和妹妹的学费,像一座座小山压在母亲肩上。为了多挣点钱,她每天天不亮就带着妹妹去几里外的煤场背煤,沉甸甸的煤筐压在她们单薄的肩上,往返一趟要走两个多小时。我总在放学路上盼着她们回来,远远看见两个蹒跚的身影,就赶紧跑过去帮着扶一把。后来弟弟出生,家里的负担更重了,母亲却从没抱怨过,只是把日子的苦都揉进了清晨的粥香和夜里的针线里——她会在油灯下给我们缝补衣服,针脚走得又密又匀,也会在寒冬里把我们的棉衣焐在被窝里,自己却裹着薄被熬过漫漫长夜。
意外还是来了——一个雪后的清晨,母亲和妹妹背着煤往回走,脚下一滑,摔在坡上,母亲为了护住妹妹,右腿重重磕在石头上。我赶到医院时,母亲的右腿已经肿得老高,医生说骨头受了伤,以后再不能干重活了。她躺在病床上,看见我红着眼眶,反而笑着安慰:“没事,以后不用去背煤了,倒轻松了。”可我知道她心里比谁都急——不能背煤,家里的生计该怎么办?出院后,母亲真的没再提过背煤的事,只是每天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搭起鸡棚、猪栏,又在房前屋后空地上翻土,种上白菜、萝卜和葱蒜。
天刚亮,母亲就扶着墙去喂猪喂鸡,鸡粪的臭味、猪食的腥味沾在手上,她也只是用凉水冲一冲;傍晚收工,她蹲在菜地里拔草、施肥,右腿不方便,就用左腿撑着,一点点挪动身子。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看见她坐在田埂上揉着膝盖,额头上全是汗,菜篮子里却装满了刚摘的青菜。“妈,别种了,我以后少吃点也行。”我跑过去抱住她,她却摸着我的头说:“傻孩子,有菜吃,就能省点钱给你和你弟交学费。”那时我还不懂,支撑着她的是不愿向命运低头的韧劲,后来才明白母亲这身残志坚的模样,早已成了我心里最亮的灯——她从不喊苦,却用行动告诉我,再苦的日子,只要肯扛,总能熬出甜来。那些年,我们餐桌上的每一把青菜、每一颗鸡蛋,都是母亲用不便的右腿“扛”回来的,也是她用这份坚韧为我们撑起了一片安稳的天。
三岁那年,父亲走后,母亲抱着半岁的妹妹、牵着我,像一叶小舟闯进风雨里。后来改嫁,新的屋檐下没有丰裕的生活,却有她从未断过的惦念与希望。我读书后,她总在夜里坐在我身边,看着我写作业,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有一次,我考试没考好,躲在柴房里哭,她进来坐在我身边,没说一句责备的话,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没事,下次再努力,妈相信你能出息。”就是这份相信,成了我苦读时最硬的底气——母亲把对生活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她的期盼像一双无形的手推着我不敢懈怠,逼着我往前跑。教室里的灯,我总是最后一个关;放学路上的田埂成了我背书的课堂;遇到不懂的问题,我追着老师问遍办公室的每个角落,只想着早点出息,让母亲的希望能结出甜甜的果。
1989年,贵州省商业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时,母亲捧着那张纸,手都在抖。她把通知书贴在胸口,反复念叨“我儿出息了”,眼泪掉在纸面上,却笑得比谁都开心。那一刻我知道,我没辜负她的希望,也没辜负她这些年的苦。可命运偏要再添一道坎——入学没多久,我就因为身体原因频繁头晕乏力,最后不得不办理休学。那段日子,我把自己关在屋里,看着窗外的天,觉得好不容易抓住的光又要灭了。母亲没说什么大道理,只是每天熬好药端到我面前,扶着我慢慢散步,她的脚步很轻,话也很少,却像定海神针:“慢慢来,妈还盼着你毕业工作呢。”又是她的盼让我慌乱的心一点点安定下来——我不能垮,不能让她的希望再一次落空。
真正帮我熬过难关的,是生命里几位贵人。学校校长知道我的情况后,特意找我谈话,说“别放弃,学校会帮你”,还帮我申请了医疗补助;而那位不愿留名的恩人更是为我铺了条后路——他知道我既要治病又想保住学业,便四处打听,帮我在学校附近的贵州财经学院找了份保卫工作。
记得第一次去财经学院报到当保卫那天,恩人陪我去了保卫科,跟科长反复叮嘱“这孩子身体还在调理,尽量安排些轻松的岗”。保卫科的工作不算繁重,主要是在校园里巡逻、登记进出人员,每月能拿到几十块工资,刚好够我买药和补贴生活费。
每天清晨,我先去医院拿药,再赶去学校巡逻;中午趁休息时间啃几口馒头,就拿出课本翻几页;傍晚下班后,又匆匆去商业学校找老师补落下的课。有一次巡逻时突然头晕,我扶着树干蹲在地上,路过的学生递来一瓶水,说“师傅你没事吧”;科长知道我在补课,也总帮我调班,让我能多些时间看书。那段日子,一边是身体的不适,一边是学业的追赶,可我从没觉得苦——想到母亲在老家撑着病腿种菜喂猪,想到她眼里对我的期盼,想到她从未向命运低头的韧劲,我就觉得浑身有了劲。正是这份坚持,让我慢慢调理好了身体,也没落下太多功课,最后才能顺利重返商业学校的课堂。
毕业那年,经人介绍,我认识了妻子,她温和又善良,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却从没有过一丝嫌弃。结婚后,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母亲腿疼发作时,她端水喂药比我还细心;我在外跑新闻晚归,她总会留一盏灯、一碗热汤。日子就在这样的平淡里慢慢酿出了甜。我们有了儿子,又有了女儿,儿子长大后选了公安工作,第一次穿警服回家时,他身姿挺拔地说:“爸,我想保护别人,就像你护着奶奶,奶奶护着我们一样。”那一刻,我突然懂了,母亲的坚韧与希望,早已悄悄融进了血脉里——我活成了她期盼的样子,儿子又沿着这份精神继续往前走。
今年,女儿也考上了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她第一时间给母亲打电话,哭着说:“奶奶,我考上了,以后我也能挣钱孝顺您了。”母亲在电话那头笑出了声,声音却带着哽咽:“好,好,我的孙女儿有出息了。”妹妹远在江苏,临到母亲生日还是没能回来——她在电话里反复跟母亲道歉,说小孩要上学,实在走不开,还寄来了一大箱江苏特产,让我转交给母亲。母亲拿着电话,语气里满是体谅:“没事,妈知道你忙,好好照顾孩子,比啥都强。”挂了电话,我看见她悄悄摸了摸眼角,又把妹妹寄来的特产拆开,一样样摆在桌上,像在细细端详远方的牵挂。
寿宴那天,没有复杂的菜式,弟弟在厨房炒了几样家常小菜,我和妻子把带来的水果洗好摆上桌,一家人围着老槐树坐下——母亲坐在中间,我和妻子、儿女坐在她身边,弟弟坐在对面,依旧没怎么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和母亲偶尔叮嘱我们“多吃点”的声音。母亲看着桌上的菜,又看看我手里剥好的橘子,嘴角的笑意就没断过。我端着酒杯走到她面前,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后只化作一句“妈,谢谢您”——谢谢她用身残志坚的精神给了我面对困境的勇气,谢谢她用从未熄灭的希望照亮了我成长的路。她笑着摆手,却悄悄抹了抹眼角:“只要你们好好的,我就啥都不求了。”风吹过老槐树,叶子落在母亲肩头,她低头看着手里的苹果,眼神里满是满足。
如今,我走南闯北当新闻记者,见过太多人间百态,可每次遇到难处,总会想起母亲——想起她摔断腿后依旧在菜地里忙碌的身影,想起她眼里始终闪烁的希望,想起她哪怕在最苦的日子里也从未向命运低头的韧劲。当然,我也会想起帮我找工作的恩人、鼓励我的校长,想起贵州财经学院里递过水的学生、帮我调班的科长。那些岁月里的苦被母亲的精神熬成了力量,被他人的善意暖成了光,那些我受过的难都成了往后前行的底气。
往后的日子,我想多抽些时间回家,不用带贵重的东西,哪怕只是买些母亲爱吃的菜和水果,陪她坐在老槐树下晒晒太阳,听她絮叨过去的事;也想多跟妹妹通通话,让她多给母亲发些孙辈的视频,把千里之外的牵挂化作日常里的叮咛。因为我知道,母亲八旬的岁月里始终牵着我们的成长——她的坚韧,是我一辈子的榜样;她的希望,是我永远的动力。而我能做的,便是带着她的意志,一步一步踏实往前走,把日子过好,把这份精神传递下去,活成她始终期盼的模样。
【作者简介】
双羽,系贵州民族报全媒体记者,爱好读书写作,文字见于《中国网》《法治生活报》《经济信息时报》《贵州民族报》等,第一篇处女作《挑》于1990年参加中学生文学创作大奖赛获全国二等奖;2002年在钟山区勇斗歹徒追回公民财产,曾获六盘水市见义勇为荣誉称号等。
更新时间:2025-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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