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老槐树看见我了。
当我拖着行李箱从县道拐进土路时,第一眼就看见了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树冠还是那样嚣张地探出半片阴凉,像在等我,又似在笑我。
十二年前,我攥着大学录取通知书从这棵树下走过,心里烧着一把火——要去南京,要挤地铁,要站在能映出人影的玻璃大楼里上班。
那时我觉得,故乡的一切都土得掉渣:槐树下下棋的老头土,田埂上追蜻蜓的孩子土,甚至觉得连母亲塞进行李的煮鸡蛋都带着一股子洗不掉的土腥气。
头几年,我如愿以偿。西装革履,咖啡续命,说话夹杂英文单词。我学会了在早高峰的地铁里金鸡独立,也学会了在酒桌上把真实的自己一口闷进杯底。我很少想家,朋友圈里晒的是霓虹璀璨,老家发来的消息,总在加班后才敷衍回个“嗯”。
改变发生在一个加班的凌晨。三点半,我修改完第七版方案,去茶水间冲咖啡。窗外写字楼的灯还亮着几盏,像散落的星星。
我忽然想起,老家的夏夜,星星是成片成片泼在天上的。那种想起一件事物,心脏先于大脑猛地一抽的感觉,我第一次尝到。
我开始频繁打电话。问父亲腰还疼不疼,问母亲菜价涨没涨,最后总状似无意地带一句:“村口那老槐树……还好吧?”
这次回来,是因为父亲一句“老槐树可能要砍了,修路”。
真站在树下,我才发现被骗了——老槐树好好的,枝干甚至比记忆中更粗壮。被骗的愤怒还没涌起,就被眼前的景象浇熄。
树还在,树下的石凳却空了。那个总喊着“将军”的李爷爷,前年走了。
路拓宽了,柏油路面光溜得陌生。我记忆里和玩伴飙自行车的黄土路,窄得像个笑话。
老屋翻新了,贴了白瓷砖,像穿了不合身的西装。唯一没变的,是母亲在门口张望的姿势,和我十二年前离家时一模一样。
吃饭时,母亲不断夹菜,嘴里念叨:“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我看着碗里的红烧肉,突然想起小时候为买五毛钱的辣条,在这儿撒泼打滚。现在我能买下整个小卖部,却再也尝不到那种简单的快乐。
父亲沉默地倒了杯酒推过来。我注意到父亲端杯的手在抖,鬓角已经全白。那个曾把我扛在肩上去看戏的男人,如今瘦得像深秋的芦苇。
“树没事,”父亲抿了口酒,“就是想你了。”
那一刻,我懂了。我跨越千里想寻找的故乡,从来不是这片土地,不是这棵老槐树,而是树底下等我回家的那两个人,是那个以为一根辣条就是全世界的自己。
但时光残忍——父母老了,童年丢了。
饭后我独自走到老槐树下,树干上还模糊刻着我和发小的“誓言”。我摸着那些凹凸的痕迹,像触摸自己遗落在此的骨骼。
老槐树不知道,这个在它树荫下偷看了十二年世界的少年,这次回来,是想把偷走的时光,一点点还回来。


更新时间:2025-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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