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诡3》少年颜真卿惊鸿一现，为何让人念念不忘

电视剧《唐朝诡事录之长安》里，苏无名和樱桃因出身寒微不配参加士族宴会，心怀感慨时在街头偶遇一位少年。

在听过这位自称颜真卿的少年谈论志向后，樱桃送给颜真卿一个糖人，这个桥段引发了网友热议：“‘唐诡’穿越回去替所有观众给了颜真卿一颗糖。”

少年颜真卿的惊鸿一现，就这样被视为创作者对这位晚年凄苦的历史人物的温柔致敬。

颜真卿（709~785），唐代名臣和大书法家，“颜柳欧赵”楷书四大家之首，《祭侄文稿》《多宝塔碑》《麻姑仙坛记》等众多传世法书的创作者。

他早年才华超逸、中年为国奔忙、晚年慨然赴难，一生刚正不阿。

他的书法虽然为百世赞颂，但他在世时，却从不自视为书法家。

壹

剧中颜真卿虽说“我家门第不高”，但那也要看参照物。或许跟当时“去天尺五”的京兆韦氏、京兆杜氏相去甚远，跟陇西李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和太原王氏这“五姓七家”也不能比，但琅琊颜氏也是世代名门、诗书传家的大姓大族。

颜真卿所属的颜氏一族跟王羲之所属的王氏一族，都是以琅琊郡（今山东临沂）为原籍的名门望族。先祖是孔子最出色的弟子颜回，十三世祖颜含随晋元帝衣冠南渡徙居江南，北齐时著有《颜氏家训》的五世祖颜之推随驾赴长安，从此世居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颜真卿的母亲则出自陈郡殷氏，与颜氏世代联姻。唐代颜氏已被称为“学家”，即以学问为家业的氏族。

清殿本颜真卿像

颜真卿幼名羡门子，兄弟姊妹一共十人，但父亲在他三岁时就去世，所以除了母亲殷氏辛苦养育之外，伯父颜元孙和年长颜真卿15岁的次兄颜允南也亲自教诲。

虽然身出世族，但颜真卿自己也足够争气。公元734年，26岁的颜真卿进士及第，同科进士中还有王昌龄这样的大诗人。当时就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即是说科举考上明经科的，三十岁已是高龄；而进士及第者，五十岁尚属年轻。颜氏一族除了公元685年颜元孙中进士之外，将近五十年才又有了颜真卿进士及第。

虽然身在宦途，但颜真卿秉性刚正不阿，原则性极强，因而在谄谀钻营成风的玄宗末年官场不大顺遂。由于不为权相杨国忠所喜，颜真卿被以“精择”（精心选拔官吏）的借口被外派到平原郡（今山东德州）当太守，与常山郡太守、堂兄颜杲卿同受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管辖。

山东德州陵县文博苑颜真卿像 图据：视觉中国

755年安禄山起兵叛乱，“安史之乱”爆发。河北、山东各郡纷纷被攻陷或投降，唯有被安禄山视为一介书生的颜真卿所守的平原郡坚守不降，且联络各地起兵反抗，颜真卿也被推举为盟军主帅。之前假意臣服、虚与委蛇的颜杲卿也起兵，与颜真卿一起抵抗，大大阻碍了安禄山进攻洛阳关中的进程。

时穷节乃见。颜真卿绝非只知空谈诗赋的一介文人，他也可以胸怀数十万甲兵，当守则守能攻则攻。

只是军事并非颜氏一族世代传承的“门业”，书法才是。

贰

颜氏一族，书家辈出。颜真卿的曾祖父颜勤礼“工于篆籀（篆书与籀书） ”；祖父颜昭甫“工篆籀草隶书”；父亲颜惟贞“家贫无纸笔，与兄（颜元孙）以黄土扫壁，木石画而习之，故特以草隶擅名”。先祖颜之推在《颜氏家训·杂艺》中告诫后代，“此艺（指书法）不须过精”，意思是虽然书法是颜氏世代传承的“门业”，但并不希望后代成为除书法之外别无所能的一偏之才。

青年时期，颜真卿就向以草书名闻天下的“草圣”张旭讨教过笔法。去平原郡之前，他写下《多宝塔感应碑》，立于长安的千福寺，成为后世研习书法最常用的入门法帖之一。

《多宝塔碑》（局部）

只是在烽火连天之际，颜真卿忙于战事，也没有什么时间来优哉游哉地习练书艺。

756年，常山郡被叛军攻陷，颜杲卿之子颜季明死于叛军之手，而颜杲卿则被俘。因大骂安禄山不绝，颜杲卿被暴跳如雷的安禄山下令肢解，颜杲卿的舌头也被割掉，颜氏一族死难者多达三十余人。五百多年后的1281年，被元军俘虏囚于大都的文天祥在狱中写下《正气歌》一诗，“为颜常山舌”一句即引颜杲卿事以励志。

758年，颜真卿改任蒲州（今山西永济）刺史。此时，颜杲卿之子颜泉明带回了颜季明的“首榇”，即仅有头颅的棺柩。处于悲恸与愤怒之中的颜真卿，要为颜季明写一篇祭文。

因为只是草稿，所以纸是随便抓取的纸，笔也是一管微秃的普通毛笔。也因为是草稿，所以涂抹修改非常普遍，有些地方墨迹都已经枯竭，是硬生生干蹭出的字迹。五十岁的颜真卿铺纸执笔之时，一开始尚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写到后来情绪渐起，越来越奔放而不可遏制。哀恸、愤怒、杀意和悲悯，完全融在他的笔墨里。他的每一笔都未必符合平时的章法，然而在那一刻，它们本身即为章法。

挥毫一刻完全没有考虑书法的颜真卿，写出了最自然奔放、妙到毫巅的书法。后人感叹：别说是临摹，就算是让颜真卿自己重新写一遍，也断然写不出这样的境界来。因为字迹可以模仿，从心底到手指间的自然笔意，却绝对无法再复制。

这草稿即是流传至今的《祭侄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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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文：维乾元元年。岁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申。第十三（从父涂去）。叔银青光禄（脱大字）夫使持节蒲州诸军事。蒲州刺史。上轻车都尉。丹阳县开国侯真卿。以清酌庶羞。祭於亡姪赠赞善大夫季明之灵曰。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璉。阶庭兰玉。（方凭积善涂去）。每慰人心。方期戩穀。何图逆贼开衅。称兵犯顺。尔父竭诚。（□制涂去改被胁再涂去）。常山作郡。余时受命。亦在平原。仁兄爱我。（恐涂去）。俾尔传言。尔既归止。爰开土门。土门既开。凶威大蹙。（贼臣拥眾不救涂去）。贼臣不（拥涂去）救。孤城围逼。父（擒涂去）。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呜乎哀哉。吾承天泽。移牧河关。（河东近涂去）。泉明（尔之涂去）比者。再陷常山。（提涂去）。携尔首櫬。及兹同还。（亦自常山涂去）。抚念摧切。震悼心顏。方俟远日。（涂去二字不辨）。卜（再涂去一字不可辨）。尔幽宅。（抚涂去）。魂而有知。无嗟久客。呜呼哀哉尚饗。

自从元人鲜于枢将其评为“天下第二行书”后，《祭侄文稿》似乎在大众心目中就始终逊于王羲之《兰亭集序》一筹——但在专业人士眼里未必如此。

例如书法美术史学者、教授陈传席就认为，《祭侄文稿》相比如今所见的《兰亭序》唐代冯承素摹本，更有资格被称作“天下第一行书”。

深受颜真卿影响的苏轼后来说，“无意于佳乃佳”。曾经临摹过九年《兰亭》的陈传席认为，《兰亭序》摹本仍可见走笔的雕琢痕迹；《祭侄文稿》却绝无刻意和做作，颜真卿自始至终身心完全沉浸在对侄子的怀念、对叛军的愤怒、对家国的哀痛、对未来的忧虑之中。一篇草稿，既摧心裂肺又法度森严、既大开大合又细致精工、看似颠倒纷乱其实却极致流畅自然，一部书法史上几乎仅此一例。

《祭侄文稿》（局部）

尼采说：“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书法也一样。颜真卿笔落在纸上的墨，有自己的一腔心血，有颜氏满门忠烈的鲜血，更有无数仁人志士为安民平乱所抛洒的滔天热血。锥心泣血，于此为甚。这是崇高的愤怒，也是盛唐的愤怒。千载之下，至今依然无有可比拟者。

这样字字泣血的墨迹，只可仰望，只可致敬。

但在2019年，《祭侄文稿》被台北故宫送去日本展出时，墨迹复制品却被用来包装仙贝。颜真卿的祖籍地山东临沂、抵抗地山东德州、书写祭文地山西永济、最终罹难地河南临汝，无一不在抗战中遭到日寇凶残屠杀、奸淫掳掠，死在日军刺刀下的国人每一处动辄以千计。颜真卿若泉下有知，恐怕亦难瞑目。

叁

除这一篇千古行书之外，楷书的巅峰在唐，而唐楷第一人几乎非颜真卿莫属。

盛唐铸就的煌煌气象，盛唐中道而斩所导致的沉郁哀痛，后世书家再怎么疯狂练字，也无法超越颜真卿的境界了。而后世蒙童习字多选颜体，除了结体便于入门之外，更因颜真卿本人的风范刚骨。

没有这样的刚骨，颜真卿可能会活得更久，但就未必能写出那样力蕴千钧的字了。因与阴险狡诈的权相卢杞不睦，颜真卿被卢杞送去叛将李希烈处劝降，其实是将他送往死地。在叛将的屠刀前，颜真卿夷然不惧，“汝知有骂安禄山而死者颜杲卿乎?乃吾兄也。吾年八十，知守节而死耳，岂受汝曹诱胁乎?”

785年八月二十四，颜真卿被李希烈派人缢杀于龙兴寺中。第二年朝廷平乱，颜真卿最终归葬长安万年的颜氏墓地中。

舞剧《颜真卿》海报

人文艺术博主“苏耷水”曾说，“盛唐结束了，什么葡萄美酒夜光杯，什么玉盘珍羞直万钱，都灰飞烟灭，没了。一千多年了，这卷破纸（即《祭侄文稿》）转来转去竟然保存了下来。那是盛唐倒下的血迹。说是神州不灭，华夏长久，靠的就是写这卷破纸的这种人没死绝，支持这种精神的文化没断。”

《祭侄文稿》上有一枚印是“子孙保之”，此语在《诗经》《尚书》中都屡屡可见。先人要后人保留、保存、保卫的不仅仅是这一张纸，更是这张纸蕴涵的力量和气节。

自颜真卿以来，世界上众多的民族和国度都亡了，而华夏民族仍然在强敌强邻十面埋伏中奋力求生，凭的就是这一股气。

文/启凌 编辑 编辑 苏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