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世纪末的一天傍晚,在瑞士伯尔尼地区美丽富裕的埃门河谷,一位名叫艾尔齐的少女,借宿来到一户好客的农家。农民家的男工女佣,可能还有其他借宿的人正在用餐,她于是受邀入席。她虽然坐在下手,看上去却像主人家的小姐。她身上有种高贵的风度、古怪的气质,特别引人注目。所以,当她说自己是个穷女子,想在附近找个女仆的活儿时,在场的人无不惊诧。农民(指这家主人)当即表示,她可以留下来;而她也表示,这对她太合适了。
主妇起初不无疑虑:这小姐的身子,怎会让人当丫环使唤?但很快发现,新来的女仆简直是无价之宝。她不仅做什么都拿手,而且知道该做什么,不用吩咐就会把一切做好。这让主妇说不出的喜欢,因为不仅省得她动手,还省得她费口舌,并且省得她操心。此外,艾尔齐沉默寡言,谁也别想从她嘴里听到主人家的半句闲话。她不声不响地帮助其他仆人,弥补他们的疏漏,使他们免受责骂。主妇看得出,她并非生来就是伺候人的,倒像是使唤人的;对她既感好奇,又不免生气,怪她没有像自己信任她那样信任自己。但无论旁敲侧击,还是直截了当,都问不出半点她的来历,而只能听到一声叹息。
每逢镇上赶集,主妇如不能亲自前往,就派艾尔齐去,出售自家的农产品,或者添置生活必需品。艾尔齐总能把一切办好,并且提前回家,因为不管别人怎样生拉硬拽,都别想把她劝进酒馆。姑娘赢得年轻人的敬重,却受到行事稳重、真心实意找个美丽贤惠的妻子的农民(当地有产者)追求。他们无论在上教堂和赶集的路上找她搭讪,还是夜晚在她的窗外说着情话,都得不到她的回应。
其中有位名叫克里斯顿的农民,英俊、高傲而又能干,从母亲手里继承了一座美丽的庄园。他离群索居,对一般姑娘心生厌倦,唯独与艾尔齐谈得来。他们有时在镇上相遇,或经过村里的酒馆,他也想请她去喝酒,却同样遭她拒绝,这使克里斯顿很生气;但得知她从未进过酒馆,就更喜欢她,下次遇见还是忍不住邀请她。克里斯顿尽管生气,却越来越爱艾尔齐,已到了非她不娶的地步。他常去她的主人家串门,到她窗下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却总是一无所获;每次他都下决心不再来了,过后却忍不住还要来。艾尔齐听到克里斯顿的声音,也走到窗边和他聊几句,但他的话越甜蜜,她就越不吱声,特别是一提结婚,话就说不下去了。克里斯顿十分气恼,却不知道姑娘心里进行着怎样痛苦的斗争。
法国人入侵瑞士,克里斯顿接到征召的命令。他整理行装,安排家事,然后来到艾尔齐的窗前,对她说:“现在我已戎装在身,马上就要出征了,谁知道你还能不能见到我;要是你还是这样,就肯定不会了。”艾尔齐走到窗前,克里斯顿说:“如果上帝保佑我健康地回来,你就愿意做我的妻子。答应我吗?”艾尔齐心急如焚,但话到嘴边,却说:“我不能啊!”克里斯顿让她好好想想,她一再重复:“我不能啊!”克里斯顿带着永远的遗憾跑开了,艾尔齐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因为她也爱克里斯顿。
以上是瑞士作家高特赫尔夫的小说《怪女仆艾尔齐》中的情节,这里有意改变了叙述的次序,所以到此为止,艾尔齐的一切都还是迷:她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为什么要当女仆,何以与众不同?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为什么拒绝谈婚论嫁?她一再说“我不能啊”,为什么“不能”?……这一切背后,显然有某种未必神秘的力量,支配着她的行为。
原来,姑娘是一位富有的磨坊主的女儿。那个时代流行一种妄自尊大、挥霍无度的风气——有点像上世纪90年代中国“土豪”中流行的花式炫富,如将百元大钞烧着玩儿,卷成炮仗崩着玩儿。姑娘的父亲也不拘一格地挥霍着财富,尤其以蹲酒馆著称,蹲上瘾了,一蹲就是七八天,谁进去都得陪有钱的磨坊主老爷喝两杯。天长日久,磨坊主渐渐穷下来。他的妻子竭力支撑,仍无力回天,终因心力交瘁而撒手人寰。从此磨坊主穷相毕露,债主纷纷登门,他很快沦为穷光蛋,不得不沿街乞讨。
母亲死后,姑娘如遭晴天霹雳,仿佛成了哑巴。人们常见她站在悬崖和深潭边,觉得她早晚会出事。姑娘失踪后,人们找遍溪流和树林,以为她已被死神娶走。她确曾有过自寻短见的念头,“她的心被压抑得几乎破碎了,灵魂犹如处于重重磨盘的重压之下。她羞愤交集,心里烦躁得就像在炼狱之中。”在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个更高的存在——基督徒心目中的“上帝”给了她启示,使她决心远走他乡,到一个陌生而偏僻的地方当一名女仆。
在克里斯顿刚开始接近她时,姑娘感到极大的快慰;克里斯顿是她重返旧日生活的桥梁,是她从女仆变成主妇的桥梁。但要结婚,她就必须讲清楚自己是何许人,必须把自己的家庭情况公之于众,必须回到故乡去讲明自己现在何方,这一切,却是她办不到的。
她宁愿故乡的人们以为她死了,宁愿这个地方——埃门河谷的海密瑞尔村的人们永远不知道她的身世。她之所以不能接受克里斯顿的爱情,就因为一旦谈婚论嫁,就得讲明身世;这不仅让她难以启齿,而且她坚信,“克里斯顿一旦知道了她是什么人,就会抛弃她的;这可是她不愿忍受的呵。她知道得清清楚楚,他父亲的名声在这远远近近有多坏”。
这,就是坏父母的厄运:他们毁了儿女们的一生,他们的名字如同幽灵似地在四处游游荡荡。即便自己早已进了坟墓,这个幽灵还紧紧追逐着他们的子女,每当子女快要走运和日子眼看好起来了,它就出来捣乱,使他们遭到不幸。
这个幽灵,这个给艾尔齐的生活投下阴影、使她的灵魂承受重压的幽灵,这个出现在艾尔齐和幸福之间、把她和幸福隔开的幽灵,这个影响她的生活、支配她的行为的幽灵,不是别的,就是她的父亲的恶行和坏名声。这对她来说,如同命运那样不可抗拒,毋宁说也是一种命运。这种命运不在冥冥之中,而就在现实世界,就在人们的家世和出身中。
【作者系列文史随笔《野狐禅随笔》第一集、第二集出版。连同此前出版的《我眼中的风景》,至今已出版系列及二级系列合集《春秋论》《死生论》《不死论》《居身论》《命运序》《漂亮与生存》,合计九十多万字。】
更新时间:2025-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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