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午后慢行在宝鸡植物园。园里的海棠开得正痴,仿佛要将整个春天都揉碎在自己的胭脂色里。我驻足在花径入口处,望见那些垂丝海棠的枝条都压得弯弯的,像是被花瓣的重量拽着向大地行礼。穿碎花裙的小女孩仰着脸,任由飘落的花雨在发梢织就粉色的流苏。风过时,整条小径都成了流动的调色盘,那些尚未凋零的花朵在枝头颤巍巍地笑,而更多的花瓣已化作春天的信笺,纷纷扬扬投进游人的衣襟。
转过花廊,白玉兰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花瓣虽也皎洁如月,却总让人想起笼中豢养的白鸽。去年在九皇山见到的野玉兰忽地浮现在眼前——那些倔强的花树将根系扎进危崖,每一朵花都像是从石头里迸出的火焰,山风过处,整面峭壁都在飘雪。此刻玻璃温室里的蝴蝶兰开得正艳,可那些在人工恒温中绽放的异域花朵,终究少了山野玉兰与天地周旋的傲气。
碧桃园倒是热闹得紧。深红、浅粉、月白的各色碧桃争相招展,老枝虬曲如篆,新蕊娇嫩若滴。阳光穿过重叠的花瓣,在青砖地上绘出流动的水墨。几个穿汉服的少女举着油纸伞在花间留影,裙裾拂过的地方,惊起细碎的花雨簌簌坠入泥土。这让我想起昨夜读《花间集》时,温庭筠笔下"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的句子,原来千年流转,人与花的相看两不厌从未改变。
临湖的长椅被晒得暖融融的。柳丝垂进水面,搅碎了云影天光。锦鲤群忽而聚作彤云,忽而散作流星,尾鳍扫过新生的睡莲圆叶,惊得绛紫色的嫩叶慌忙合拢。对岸榆叶梅开得泼辣,红云倒映在湖中,倒像是春天失手打翻了胭脂盒。最妙是那几株临水老杏,此刻满树新绿如烟,让人忍不住想象深秋时节,这里该是怎样一池流金的倒影。
忽然有孩子的欢笑声撞进耳膜。草坪上飘着三两只风筝,稚嫩的纸鸢在春风里笨拙地翻着跟斗。年轻父母铺开的野餐垫上,草莓与青提在藤篮里沁出水珠,彩色气球拴在帐篷角上,被风扯得东倒西歪。穿红裙的阿姨们正在花架下跳广场舞,丝巾随着《茉莉花》的旋律翻飞,竟比枝头的碧桃还要艳上三分。
暮色渐浓时,我又绕回牡丹园。那些矜持的花苞还裹着毛茸茸的绿袍,但已有几枚绛紫色的芽尖悄悄探出襁褓。守园的老伯说,再等半月便是"花开时节动金城"的光景。忽然明白植物园最动人的,或许正是这般生生不息的期待——樱花谢了有芍药,玉兰凋了有牡丹,连此刻尚未展叶的银杏,都在年轮里默默积攒着秋天的鎏金。
归途经过午间那片海棠,发现满地落花已结成粉色的绒毯。几个保洁员正小心地避开盛开的花枝清扫小径,竹帚划过青砖的沙沙声,竟与风摇花枝的簌簌声谱成了和弦。忽然想起《陶庵梦忆》里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这些在春天里认真开放的花朵,认真清扫落花的人,认真跳舞放风筝的生命,大约都是对这人间怀着深情的样子。
暮色来临时,园中灯火次第亮起。衣襟上不知何时落了两片海棠花瓣,竟像是春天悄悄盖上的邮戳。晚风掠过湖畔新柳,带着湿润的草香钻进衣袖,忽然觉得胸腔里那团温热的空气,正与满园摇曳的花影产生奇妙的共鸣。此刻的心跳分明比晨间更轻盈,仿佛成了追逐落花的游鱼,成了掠过水面的柳丝,成了在暮色中舒展的每一片花瓣。
走过玉兰树下,忽然悟得那几分皎洁的野性从何而来——当月光替代了日光,所有被规训的形态都开始松动。树影在青砖地上写满狂草,白天怯生生的玉兰花,此刻正用花瓣承接着星子的碎光。这让我想起午间遇见的扫花人,竹帚起落间既扫去残红又护着新蕊,原来最深的温柔,便是懂得成全万物本真的模样。
出园时忍不住回望,那些层层叠叠的绿浪花海里,依然浮动着未散尽的欢歌笑语。放风筝的孩子被父亲扛在肩头,跳舞的阿姨们收起红绸伞,樱花树下拍写真的少女正对着镜头吹散掌心的花瓣。忽然有饱胀的感动漫上眼眶,这满园熙攘的春色,何尝不是人间写给岁月的告白信?那些认真开放、认真欢笑、认真生长的瞬间,都在此刻化作温润的玉兰香,细细密密地渗进血脉里。
归途的车上,垂目看见手背上粘着枚极小的海棠花瓣,胭脂色早已被暮气晕染得模糊。却觉得车内都浸在某种清透的欢喜里,连车窗缝隙漏进的晚风都带着植物园的温度。远处楼群缝隙间,最后一缕霞光正把云絮染成睡莲的绛红,而我的掌纹里,似乎还游着那条搅动春水的锦鲤。原来真正的春天不在花开花谢里,而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你突然听见自己的心跳与万物同频,像初生的莲叶在水面缓缓舒展,从此每个呼吸都带着光的碎屑与芬芳的潮汐。
更新时间:2025-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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