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庞叔令在苏州的老宅当中翻找旧的物品的时候,他的手指碰到了1959年南京博物院那封感谢信的边缘,此时他突然笑了起来。信的开头印着江苏省博物馆,那时候南京博物院还叫这个名称。信上工整地写着收到虚斋旧藏古画一百十五件,可是附页清单上清晰地列着137件的明细。这样的数字游戏,如同历史和老收藏家所开的玩笑一样。

我认为最值得去仔细思考的是感谢信之中所提及的承诺:我们一定会认真妥善地保存好这批古画。当年由南京博物院所派遣而来的人员郑山尊,借助这样的话语成功打动了庞增和,使得庞增和捐出了祖传所珍藏的物品。但是又有谁能够预料到,其中的两幅画在之后会引发持续长达半个世纪的纠纷?在1963年的时候徐沄秋借走了吴镇的《松泉图》,声称展览三个月之后就会归还,结果一直到1988年进行打官司的时候,庞增和才在法庭之上听到南京博物院方面的说法:借据丢失了这幅画算作是征集而来的,我们会补偿给你两万六。

记得有卷宗记载,庞增和在法庭上不断说着:我要是图取钱财,1959年为什么要无偿捐赠一百多件?这句话比任何辩护的言辞都更让人内心感到不愉快。更为荒谬的是,同样是这批画作,1978年南京博物院的一级藏品简目中,吴历的山水册登记的捐赠人竟然是南京的藏家陶白。后来当时担任院长的徐湖平向法院进行解释:是老院长姚迁让这样书写登记的。可是姚迁在1984年已经自杀了,成为了无法对证的情况。

2014年虚斋名画合璧展邀请庞叔令坐在头排,这样来看,简直就是历史的反讽。她接过策展人庞鸥编写的画册,发现其中的专论里写到庞家后人衰败到靠出售画作来维持生活。现场有一位自称是庞赞臣曾外孙女的徐莺,和记者很健谈地谈论家族遗嘱执行人的相关故事。可是庞叔令清楚地记得,曾祖父庞莱臣在1949年去世之前亲自将三份遗产分配好了,哪里会有什么遗嘱代理人?

1966年的时候,红卫兵冲进傅家想要烧掉画作。画家喻继高想出了一个办法,他说把这些画留下来当作批判的证据,从而救下了满院子的书画印章。之后这批画被傅小石拆框藏进了皮箱,虽然后来这批画被当作反革命罪证抄走了,但是在1972年的时候由萧平清点之后收入南京博物院收藏。南京博物院有429幅画,这些画带着霉斑,可是每一幅画还是具有生机的。实际上在南京博物院和收藏家的恩怨当中,傅抱石的画作算是一个光明的结局。

或许可以这样来看,庞家与南博之间的纠葛,实际上是特殊年代制度缺失的一个事例。在1959年进行捐赠的时候,连正规的收据都是通过手写的方式来呈现的。到了1963年借画的时候,完全是依靠私人信用来进行的。等到改革开放之后想要梳理清楚旧账,经手的人不是已经去世了就是出现了失忆的状况。如同庞叔令律师所说的那样:这并非是私人之间的怨恨,而是期望博物馆能够对得起“公器”这两个字。

2016年苏州市吴中区法院判定庞鸥的文章构成名誉侵权。庞叔令对着判决书里捐赠总数为135件的表述发愣。实际上父亲的清单上写明的是137件,就连1962年曾昭燏亲笔书写的奖状都标注得明明白白。这种细节方面的倔强,或许是收藏世家所具有的基因:可以不要赔偿,但是数字错一个都不可以。
现在去南京博物院观看虚斋旧藏。宋徽宗的《鸲鹆图》仍在玻璃柜内,散发着冷光。说明牌上仅仅标注着庞莱臣旧藏,没有提及庞增和的名字。庞家老宅那张1959年的收据,纸张边缘已经泛黄并且变得脆弱,那句好好保存的承诺,如同水渍一般在时光中晕染开来。
历史上的债务往往是拖拖拉拉的。或许真正的传承,就存在于很多还没有完成的争执之中。当庞叔令们坚持为半个世纪前的墨迹认真计较的时候,他们所守护的不只是几幅古画,而是让文明得以延续的某种信用体系。如同那封66年前感谢信的最后落款,钢笔留下的压痕深到几乎快要穿透纸张:江苏省博物馆。
更新时间:2025-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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