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天便是冬至了。临街的饺子馆早早挂起了红灯笼,玻璃门上贴着各色馅料的名称,密密地,像一份丰腴的清单。我推开厚重的门帘,暖气混着面汤的香,扑面而来,熏得人有些恍惚。墙上电子屏轮番展示着翡翠虾仁、孜然羊肉、鲅鱼韭菜的诱人光影,而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那菜单角落里一个极朴素的词上——“萝卜油渣”。心里,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软又疼。

我的冬至,我的年,是从奶奶那双瘦骨嶙峋的手开始的。那时的冬天,真冷啊,是一种无所不在、咬进骨头缝里的冷。可再冷的风,也吹不散我们这些孩子心里对“年”那点滚烫的盼头。这盼头,最终都实实地落在奶奶的案板上,落在大年初一,那唯一的一顿饺子上。
馅,是早几日就备下的。奶奶从窖里取出藏了一冬的青萝卜,洗净了,在擦子上“唰唰”地磨成细丝,焯水,拧干,那团拧得紧紧、黄绿相间的菜团子,是她手下第一个温驯的奇迹。真正的宝贝,是一小碗白润润的猪油渣。那是平日炒菜时,从肥肉膘上小心翼翼炼出的,积攒了许久,像一笔丰厚的财富。油渣被菜刀细细地剁碎,混进萝卜丝里,再撒上些同样金贵的盐花和自己种的香菜末。没有葱花,没有姜末,更没有肉。奶奶用筷子顺着一个方向搅,搅得那馅料油润起来,亮晶晶的。这便是我们全部的、无上的珍馐了——萝卜大油饺。
年三十的夜,黑得瓷实。一家人围坐在昏黄的灯下,看奶奶包饺子。面团在她手里服帖极了,擀面杖轱辘轱辘地响,擀出的皮儿圆得像十五的月亮,中间厚,边上薄。她舀一勺馅,不多不少,手指头一捏,一个胖鼓鼓的元宝就站在盖帘上了,一圈一圈,像沉默而庄严的仪仗。我们小孩子是不许插手的,只能看,看着看着,那混合着萝卜清甜与油渣焦香的味儿,仿佛就从那未封口的面皮里钻出来,勾得肚子里的馋虫一阵阵闹。
然而这期盼,还得再捱上漫长的一夜。大年初一的饺子,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敬”的。第一碗,必得恭恭敬敬地供奉在祖先牌位前。然后,才是我们。可即便是轮到我们,也并非能尽兴。饺子不是单独煮的,而是下在一大锅滚沸的“凉粉汤”里。稀薄的汤水中,饺子与凉粉块沉浮不定,得用漏勺仔细地捞。奶奶给我们分盛,每人碗里,只有那么几个饺子。凉粉可以添,汤可以续,唯独饺子,只有那么多。我们总是先小心地将饺子像宝贝样拨到碗边,囫囵吞下凉粉,灌下半碗热汤,肚子里有了暖意,才用筷子尖,一点一点地,品尝那来之不易的滋味。萝卜的甘绵,油渣的酥香,被那简单到极致的面皮一裹,在口腔里化开,竟成了童年味蕾上,最盛大、最奢侈的典礼。那味道,是清贫岁月里熬出的一滴油星,亮晶晶的,照亮了整整一年关于富足的想象。
后来,像河床不知不觉地拓宽,日子也当真一点点地“宽”了起来。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年三十的晚上,我们也能围坐在一起,热热乎乎地吃上一顿“纯”饺子了。馅里的油渣,换成了实实在在的肉末。再后来,冬至也成了家里一个郑重其事的节日。母亲会说:“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于是,冬至的餐桌,也摆上了热气腾腾的瓷盘。饺子于我们,已不再是奢侈的期盼。
而如今,别说冬至了,只要你想,日历上任何一个普通的日子,都可以变成“饺子日”,甚至连包饺子都不用包。超市冰柜里是汹涌的饺子的海洋,各种馅料争奇斗艳,仿佛在开一场永不落幕的博览会。
就像此刻,我面前这盘“萝卜油渣饺”,精巧,白净,咬一口,调味精准,甚至能吃出些为迎合现代口味而加入的香油与味精。它是它自己,一个不错的商品。它不是我记忆里,那个在年三十昏黄灯光下,被奶奶粗糙的手赋予灵魂的、滚烫的“元宝”。那个“元宝”,连同那必须数着个儿吃的虔诚,那混合着凉粉汤气的、充满仪式感的清晨,一起,被岁月妥帖地收进了某个再也打不开的盒子里。
我慢慢吃完盘中的饺子,结了账,重新走入街上凛冽的风中。城市华灯初上,将冬至前的夜色点缀得温暖而繁华。我知道,后天,无数的饺子将在无数的锅中沸腾,氤氲出这个时代安稳而丰足的雾气。这自然是极好的。
只是我的舌尖,我的心里,却永远为另一种味道,留着一个清寂而滚烫的位置。那味道,与至贫相连,也与至富相通;它诞生于物质最局促的年代,却成了精神上最阔绰的飨宴。它让我在每一口丰腴的满足之后,仍能清晰地记起,我们是从怎样的一片土壤里,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这个,可以随心所欲地,谈论饺子馅料的、明亮的冬至前夜。
乔新贤2025.12.19于上海
更新时间:2025-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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